第235章 荊山血火_華夏英雄譜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第235章 荊山血火(1 / 2)

雨,如千萬條皮鞭抽打楚荊的山林。渾濁的泥水裹著腐爛的葉子,在荊山腳下肆意奔流。一個破敗的茅棚勉強立在一道土坎上,葦席遮蔽的縫隙在狂風裡嘩啦啦嘶響。裡麵,一群人沉默地擠著。潮濕的柴薪好不容易點起,火焰微弱,在滲進來的雨霧中幾乎要被窒息,散出的濃煙懸滯,熏得人眼角發酸,喉嚨裡像塞著沙礫。外麵,野獸般的呼號和雨聲交織,如同這片蠻荒之地奏響的凶戾序曲。

“君上……”

嘶啞的聲音來自鬻福,他是跟著熊繹最早的楚蠻首領之一,壯碩的身軀裹著濕透、早已破爛不堪的獸皮,傷痕累累的手臂微微發顫。

熊繹沒應聲,隻略微偏了下頭。他身上那件不知什麼獸皮縫製的袍子也已濕透,沉甸甸貼著身軀勾勒出精悍線條。他靠在一根被煙火熏得烏黑的木柱上,眼皮微闔,似乎疲憊至極。但半開半合的眼底深處,沒有迷蒙,唯有山溪衝刷礁石般的冷硬與清醒。

茅棚頂猛地響起幾下沉悶撞擊聲,仿佛巨錘砸落。接著是銳器刮撓葦席的尖銳噪音,令人牙酸。鬻福的肌肉瞬間繃緊如硬石,手立刻抓向腳邊斜靠的沉重石鉞。棚子搖晃得更加劇烈,支撐頂部的幾根粗壯竹竿吱呀呻吟,土坷簌簌而下。沉悶的呼喝和急促的腳步聲如狼群逼近,在雨中紛至遝來。

“來了!”有人驚叫,聲音裡裹著濃重的絕望。

熊繹猛地掀開眼皮,眸底那點疲憊一掃而空,隻有冰冷的、足以凍結火焰的精光,像是夜狼在幽暗中鎖定了目標。他動了,動作迅猛得令人猝不及防。

“擋!”沒有多餘言語,隻有簡單冰冷的指令,如同金石交擊。

鬻福與幾個剽悍的楚蠻護衛同時向門口塌陷處撲去。沉重的石鉞、粗糲的木矛,死死抵住那幾根原本用作門戶的、被衝撞得痛苦呻吟的粗壯原木。棚內剩下的人被這猝然而至的劇變驚得手腳發僵。

“噗啦!”刺耳得如同撕裂厚帛的聲音爆開。一股混著雨水的泥漿猛然潑湧進來!那用以庇護脆弱門戶的幾張濕透的獸皮幾乎同時被撕扯開了好幾道大口子,透過撕裂的豁口,看到外麵影影綽綽,是無數赤著的腳在滿是泥水的濕地上瘋狂踐踏,還有那些黧黑塗抹著猙獰花紋的胸膛在風雨中起伏晃動。一雙雙眼睛,如同藏匿在黑暗深處的惡獸瞳孔,閃爍著貪婪又瘋狂的光,死死咬住棚內這群獵物。

一支骨簇削磨成尖角的箭矢帶著濃重的死亡氣息,撕裂了棚內凝滯的濕冷空氣,“嗖”的一聲,猛地釘入棚內一側頂部的竹竿上,箭尾嗡嗡震顫,發出挑釁般的餘音。又一個缺口,在無聲的恐懼彌漫中被強行撕開。

“放箭!”熊繹的吼聲如同晴空霹靂,蓋過了棚外蠻族的喧嚷和潑灑的雨聲。

棚角裡,幾張緊繃得如同滿弦的楚弓幾乎在同一瞬間發出痛苦的呻吟。“嘣!”離弦之箭化作一道道短促的暗影,順著被撕開的獸皮縫隙,逆著暴風雨凶猛的來勢,疾速射出。外麵傳來幾聲短促痛苦的悶哼,接著是重物倒地砸起泥水的渾濁聲響。那撕開的豁口外,立刻有新的身軀填補上來,更猛烈地衝撞和攀附。

“堵不住!”鬻福的吼聲帶著拚儘全力的粗喘,手臂上的肌肉鼓脹如岩石。他硬是用肩胛頂住了一根刺穿獸皮、試圖捅進來的尖利木矛,矛尖刮擦著肩膀粗糲的皮肉,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棚子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在狂暴衝撞下傾斜得更加厲害。原木支撐著門扉的榫卯,發出令人絕望的撕裂聲。

“死!”熊繹喉嚨裡滾出這個低沉而決絕的字眼。他猛蹬身後那根冒著黑煙、勉強支撐的頂梁柱。巨大力量瞬間反衝,借著這股力道,他撲向最靠近他的一個缺口。寒光乍現,那柄從未離身的短匕被他從腰間獸皮鞘中閃電般抽出。匕身泛著黯淡的光澤,在濕重的空氣裡劃過一道令人心頭發麻的弧線。

第一張臉擠在豁口處,黧黑塗抹著猙獰油彩的臉,扭曲著嗜血的興奮。短匕冰冷的鋒芒從那幾乎撕裂的唇角切入,幾乎沒有遇到太大阻礙,向上猛地一撩,動作快到隻剩下影子。溫熱猩紅液體混合著雨水泥漿噴射而出,潑灑在破敗不堪的獸皮上,很快又被傾盆暴雨衝刷出詭異的淺淡暗痕。那張臉的生機瞬間凝固,眼神裡殘存的貪婪被永恒的驚駭取代。熊繹毫不停頓,沾血的匕首橫掠向另一個正探進半個肩膀的赤膊蠻人。那人還沒來得及感受楚人的氣息,匕首已經精準地割斷了喉管,如同切開被雨水浸透的熟透野果。沉重的身軀向後軟倒,砸在泥濘裡,沉悶聲響很快被更大雨聲蓋過。

鬻福和那些死死頂住門戶的勇士如同被血腥刺激的餓虎,爆發出淒厲吼叫。借著那股衝撞力量驟然微弱的間隙,他們悍然反撲!沉重的石鉞、粗大的木矛凶狠地從豁口反擊出去。外麵響起更多急促痛苦的聲音,如同野獸瀕死的哀嚎。雨水傾瀉,將棚子裡外澆得一片混沌泥濘。血腥味、雨水的腥氣、草木腐爛的氣息、濕獸皮的膻味混在一起,凝成這蠻荒之地獨有的味道。破碎的豁口終於暫時被堵住,但茅棚搖搖欲墜的支撐再也無法挽回傾斜,它發出最後一聲呻吟,緩緩傾倒向側後的土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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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熊繹果斷命令。

還活著的十餘人緊緊跟著他從棚子倒塌的邊緣竄出,渾身濕透、沾滿汙泥,眼中燃燒著疲憊又凶狠的光芒,緊緊護衛在熊繹身前,死死盯住那片在暴雨中緩緩蠕動、將他們包圍的黧黑人影。

熊繹站在泥濘中,雨水順著沾血短匕滑下,滴落無聲,像某種冷酷的計時。他喘著粗氣,胸膛起伏,但目光卻冷靜地掃視前方樹林間隙湧來的人影。對方人數遠勝己方,眼神是捕獵時赤裸裸的狂喜。

熊繹深吸一口混著血腥和泥土氣息的濕冷空氣,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羋姓熊繹!受周天子之命!開此荊山!”他猛然抬手指向身旁鬻福腳下那個蜷曲倒地的蠻族屍體,“順我者生!逆者……以此為誡!”每一個字都如釘子砸進木頭裡,字字清晰,絕無絲毫商量的餘地。

“嗤——”

回應他的是幾支毫無聲息射來的利箭,裹著迅猛的風射來!熊繹和他手下極其敏捷,迅疾俯身躲到傾倒的棚架殘骸後。箭簇撞擊在浸水的木頭或泥地上,發出“噗噗”悶響,如同雨點擊打泥漿。

一個格外高大、渾身纏著蛇紋圖案的蠻酋排眾而出,他那扭曲花紋的臉上滿是赤裸裸的貪婪,眼睛更是燃燒著灼人的光,死死鎖住熊繹手中那柄閃爍著精工光澤的短匕:“寶……亮!”那酋長口中吼叫著含糊不清的詞句,伸出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指向熊繹身上任何顯露出來帶有明顯文明印記的物件——特彆是那短匕!口水順著他微張的嘴角淌下,混合著雨水,粘稠而又惡心。

緊接著,他更加狂躁地怪吼起來,手臂急劇揮動,像是在催促什麼。他身後如同野人般的屬下們,立刻爆發出山呼海嘯的怪叫,眼中那種對寶物的貪婪幾乎噴薄欲出。隨著震耳欲聾的呐喊,無數用硬物粗礪打磨出的石斧、削尖的木矛,閃爍著幽幽的寒光,紛紛高高舉起,密如林海般逼近,壓向前方。

“結——!”

熊繹的吼聲帶著胸腔被壓迫的撕裂感,壓過所有喧囂。如同磨盤轉動核心指令下達,僅剩的十幾個楚人立刻縮緊,後背死死相抵,肩靠著肩形成一個微小卻堅硬的“環陣”。外圍的人立刻俯身用長矛前抵、石鉞高舉,如一排鋸齒指向撲麵而來的敵人。鬻福緊挨著熊繹,那柄沉重石鉞橫在他胸前,粗大的手臂肌肉虯結賁張。

蠻人群如貪婪的蟻潮,嚎叫著撲卷上來。沉重的武器相互撞擊,皮肉被撕裂的悶響、骨骼碎裂的哢嚓聲、瀕死慘嚎和粗野興奮的吼叫驟然炸裂,在這片被雨水浸泡的、泥濘的屠場上空交織升騰,瞬間蓋過了風雨的咆哮!環陣猛地震顫了一下,最前排的一名楚族勇士,被一柄巨大的石錘擊中了胸膛,沉悶的鈍響裡混雜著令人牙酸的碎裂聲。他一聲不吭,身體陡然軟倒,手中的長矛脫手滑落泥漿。這個被強行撕開的口子,立刻引來了更多蝗蟲般撲來的身影!石矛石斧瘋狂地砍砸、穿刺著。

楚人組成的環陣在如此瘋狂的衝擊下開始變形、扭曲、發出筋骨不堪重負的呻吟!那個微小的防禦圈被推擠得步步後退,每一次撞擊都伴著難以呼吸的沉重窒息感,每一步退卻腳下泥濘更深沉。包圍圈正如同巨大的泥沼般收縮收緊。

熊繹眼中那點殘餘的疲憊燃燒殆儘,隻剩下純粹的搏殺本能。手中的短匕不再是武器,而是手臂自然延伸出的骨爪,每一次揮動帶起血肉殘片濺落。他用沾滿腥紅血水的匕尖指向右側森林邊緣,那裡的人影似乎相對稀薄些,可以突破!“突!右!”他的指令在震耳欲聾的聲浪裡卻異常清晰。環陣猛地爆發出最後的力氣,像被強力拉開繃緊又急速反彈的藤條,驟然向右側發力!沉重的石鉞和長矛同時刺砸過去,前排猝不及防的蠻人倒下兩個,陣型被強行撼開一條血肉模糊的縫隙!

“走!”鬻福巨大的吼聲震得人耳朵發麻。他高大的身軀爆發出可怕的力量,手中石鉞掄出一道血腥扇麵,硬生生將試圖湧上合攏的兩個蠻人砸得向後翻倒。他用自己的身體,頂在前沿最危險的地方,為後麵的人撕開一道逃生的通道。他一邊瘋狂揮鉞,一邊用儘全身氣力嘶吼,聲音蓋過了雨聲:“走——!”

冰冷的雨水澆不滅鬻福眼中瘋狂的光芒。他死死盯著前方,巨鉞每一次揮下都伴著骨頭碎裂的悶響和濺起的血浪。突然,一柄沉重的石斧從側麵帶著一股令人汗毛倒豎的惡風劈來!鬻福扭身格擋,那石斧擦著他肩胛狠狠落下,沉重地砸在他身側泥濘裡,濺起的泥漿糊了他半張臉。他的身體也被這巨大的衝擊帶著猛地一晃!就是這一瞬的失衡暴露了致命的間隙!一支削尖的木矛,毒蛇般悄無聲息地突然刺出!尖銳的矛頭瞬間沒入他粗壯的大腿後側。

鬻福臉上凝固著暴怒和不甘,魁梧身軀如同大山般傾頹跪倒,濺起的泥水打濕了身後同伴的臉。他那隻還能活動的手,依然死死握緊沉重的石鉞木柄,指節因為巨大的痛楚而痙攣泛白,可那握住的武器就像是熔鑄進他身體的部分一樣牢靠。他用最後的意誌支撐著身體不倒伏,如同築起一道用血肉堆成的堤壩,阻攔著試圖繞過他淹沒其他同伴的蠻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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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熊繹的瞳孔驟然縮緊,口中發出一聲野獸受傷般的嘶吼。他猛一揮手,短匕劃出一道閃亮的弧光,準確削斷一支刺向鬻福眼睛的削尖竹竿!他一把扣住鬻福那如同岩石般堅硬卻已開始鬆弛的手臂,一股決絕力量瞬間傳遞過來。“撐住!”他怒喝。

鬻福布滿雨水和血汙的臉上陡然綻出一個極其獰厲的慘笑,那笑容在如此絕望情勢下顯得猙獰如惡鬼。“給我……墊背吧!”他喉嚨深處爆發出一陣嘶啞的狂笑,如同熔岩在噴發。隨著這聲咆哮,他爆發出生命最後的能量!那受傷的身軀如坍塌的山巒般向前猛撲過去,石鉞帶著他全身的絕望和最後的力量轟然橫掃!

那柄巨鉞攜帶著鬻福臨死前的全部重量和力量,像一個巨大的血肉磨盤砸進前方的蠻人群中!前麵三個正試圖擠壓上來的蠻人,如同被狂暴旋風刮倒的劣質草紮人偶,慘嚎著倒飛出去。沉重的撞擊聲、骨骼破碎聲和軀體砸入泥漿的沉悶聲響混雜在一起。鬻福自己也耗儘最後生命力,像一尊被推倒的石像轟然倒下,濺起一人多高的渾濁泥漿和水花。這個缺口,竟被他以生命砸開了片刻!

“走——!”熊繹眼眶似要撕裂,卻沒有絲毫遲疑!短匕奮力格開幾支刺來的武器,踩著鬻福用身體鋪出的血路,帶領最後七八個渾身浴血的楚人勇士,如困獸衝出重圍的撕咬,猛然撞入右側那片相對稀疏的樹林!樹枝瘋狂抽打著臉頰,腳下的泥濘吞噬著每一步的力量。而身後是更瘋狂的嚎叫和追逐聲,如同索命的鬼魅。死亡的寒意貼在後背,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

熊繹的體力在剛才的搏殺與此刻奔命的絕望中被榨取到極限。胸腔如同被鐵水灌滿般灼痛,雙腿沉重的像是陷入泥潭。身後的嚎叫越來越響,幾乎能感到吹在脖頸上的粗重、帶著濃重腥氣氣息!他猛地扯下腰間的獸皮繩——那是捆紮短匕刀鞘的繩索,此刻被汗水、血水和雨水浸透,在身後猛地一揚,試圖攪擾逼近的敵人。

追得最緊的那個蠻人眼珠突出,布滿貪婪和興奮,口水與雨水混雜順嘴流下。他手中的石錘高高舉起,帶著風聲向他砸來!熊繹身體向右踉蹌一閃,粗糙的石錘砸在他剛才奔過的地麵!就在這時,他猛地停步,身體詭異地擰轉!手中的獸皮繩在他發力拉扯下繃得筆直如弦,瞬間套上了追兵因揮錘而暴露出的脖頸!熊繹狠狠一拽!巨大的拖拽力量讓那蠻人前衝勢頭立止,如同被勒住咽喉的野獸般發出悶哼,身體失控前傾!熊繹那沾滿泥漿和血水的皮靴重重地、狠戾地踏在那蠻人後腰上,力量之大,仿佛要將其脊椎踏碎!蠻人慘嚎一聲撲倒在泥水裡。

此刻,其他人也猛然轉身,絕望激起所有殘存的血勇,石鉞和木矛凶狠地反擊,將那混亂逼近的追兵腳步逼得一滯。

熊繹的眼神忽然定住了,不再看腳下泥濘的道路,而是死死鎖住前方——幾十步開外的山坡上,一片茂密的橘林突兀地出現在水汽彌漫的雨霧中!拳頭大的青皮果實壓彎了帶刺的枝椏,在暴雨衝刷下顯出濃烈綠意,像是不屬於這片殘酷天地的溫柔饋贈。

“橘!有橘!”嘶吼帶著難以遏製的激動。

絕境中突然出現的生機猛然注入!所有的楚人爆發出最後潛力衝向那片橘林!枝椏上的尖刺鉤破了他們的皮膚,留下道道血痕。腳下山坡的濕滑讓每一步都仿佛攀爬懸崖,但他們不管不顧,手腳並用,像一群尋求最後庇護的野獸。

追到林子邊緣的蠻人驟然停下,發出驚疑不定的短促呼哨。他們不再追擊,隻是站在山坡下密匝匝的樹林邊緣,眼神複雜地盯著上方那片橘影婆娑。幾個蠻人喉嚨裡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對著那片橘林指指點點,神情夾雜著敬畏和踟躕。雨聲似乎小了些,隻剩下枝葉在風中嘩啦作響。

熊繹第一個衝進橘林深處。腳下踩著一層厚厚的經年落葉,綿軟,不再泥濘。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陡然從每一寸緊繃的肌肉中釋放。腿一軟,他再也支撐不住,單膝重重跪落在這片濕軟而陌生的土地。黏膩的濕冷緊緊包裹住沾滿泥汙的獸皮褲。他伸出微抖的手臂,摸索著抓住一根低垂的橘枝。粗糙的樹皮蹭過掌心,帶刺的葉片微微刮過手腕,微疼而清醒。他用儘全力,將一顆沉甸甸的青橘扯了下來。果實冰涼、堅硬、飽滿,散發著一股雨洗後清晰的、帶著一點刺鼻酸澀的陌生香氣,迥異於刀兵血腥。他低下頭,將濕漉漉的臉貼在冰涼的橘皮上,雨水順著他的額發、鼻尖滴落在橘皮青色的紋理上,緩緩滾落,分不清是水是汗。他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出胸腔深處疲憊的回音。橘皮上冰冷的清新,和彌漫在四周、揮之不去的蠻荒雨腥氣,竟奇異地混合在一起。

身後,幸存者們也陸續脫力地倒下,相互依偎或癱坐喘息,在這片濕漉漉的橘蔭庇護下,竟一時有了短暫的寧靜,隻有風聲穿過枝葉的嗚咽。血與泥漿混在他們破爛的衣衫上,如同古怪、乾涸的紋身。他們的目光茫然失焦,仿佛還未從方才的修羅場中徹底醒來,又好像被這片意外救命的林子攫去了全部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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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繹緩緩抬起臉,目光越過掛著水珠、濃綠得幾乎發黑的橘葉縫隙,望向山坡下方。那些蠻人如同不散的陰魂,依然在林子邊緣徘徊,卻終究沒有追進來。黧黑塗抹油彩的身影在越來越昏暗的雨幕裡若隱若現,如同這片土地孕育出的怪異果實。他們不時向林子方向投來難以解讀的目光——混雜著警惕、不甘,或許還有一絲絲古怪的、如同畏懼深潭般的忌憚。

他低下頭,攤開手掌。那顆沾滿泥土和汗水的青橘在他手中沉甸甸地躺著。他用那幾乎無法握緊、布滿細小傷痕和凍裂口的手指,用力擦掉橘皮上一塊頑固的泥巴。粗糙的表皮摩擦著指腹。

就在這時,一個極其微弱的、如同風中燭火的咿呀聲鑽進他的耳膜。熊繹猛地側頭,淩厲如刀的目光瞬間刺向側後方濃密的橘林深處——荊棘叢後麵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微動了一下,細微得不似活物。

幾乎是本能反應,熊繹沾血的手緊握匕首,閃電般站起!那微弱聲音的來源……一個人?一個……孩子?他眼中暴戾的凶光驟然凝固,隨即化作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

荊棘窸窣分開,露出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小人影,穿著破爛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麻絮衣物。泥漿和血汙糊滿了那張小小的臉孔,隻餘下一雙深陷的、大大的眼睛在昏暗中突兀地睜開,閃爍著純粹的、毫無掩飾的驚恐,就像受驚的幼獸。那雙眼睛裡隻有原始的恐懼和一種接近死亡的麻木呆滯。

孩子……孩子!

熊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瑟瑟發抖的小身軀上,又緩緩抬起,掠過周圍癱倒的勇士們一張張被血汙和疲憊刻得棱角分明的臉。最後,他的視線穿透細密雨絲籠罩的橘枝縫隙,死死鎖在下方的蠻人身上。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黑影仍在幽暗的光線下固執地蠕動徘徊。

“嗚…”那孩子細微的嗚咽帶著尖銳的尾音。

熊繹猛地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那雙深瞳中最後一點人性化的驚愕與波動已消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片深不見底、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潭。他握緊了那顆冰冷堅硬的青橘,指關節在皮肉下滑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另一隻沾滿血和泥漿的手掌無聲展開,向前平伸,示意部下:“起。”

“君上?”離他最近、半跪在泥濘裡的一個年輕武士遲疑地抬起頭,臉上混合著迷茫和憂慮。

“獵。”熊繹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冰冷的命令字眼從他緊抿的唇邊滾落。他不再看那個孩子,甚至不再看自己的部下,目光穿透雨幕,死死盯著那樹林邊緣、徘徊不去的方向。那片蠻人如同嗅到腐肉的蠅群,在他眼中,不再是生命,隻是獵物。

“起來!”熊繹突然咆哮出聲,聲音如同滾石,震得橘枝上水珠簌簌墜落。他的手臂再次猛地向前揮出,動作幅度之大,近乎撕破空氣,直指向山下那猶自不甘的獵食者。

橘枝猛地晃動。那個蜷縮在荊棘叢中的瘦小身影劇烈地哆嗦了一下,小小的身體蜷得更緊,像隻被踩進泥沼深處的蝦。

十年。

荊山的主峰依舊蒼茫,但山脊之下,靠近漢水寬闊河灣的平緩地帶,卻顯出了經年的改變。不再是無邊無際的蓬蒿與亂石,大片被清理過的土地上,稀疏的木屋連成村落模樣。田地散落其間,依稀可見被火燒焦的黑褐色痕跡——那是此地特有的“火耕”留下的標記。水邊的幾處田地裡,渾濁的水還沒完全退去,裸露出濕漉漉的淤泥——這是“水耨”的痕跡。一些瘦小的耕牛被套在簡陋原始的耒耜上,在淤泥中拖曳著,發出吃力的喘息。一些黧黑的男人、女人,甚至半大的孩子,赤裸著沾滿泥漿的腿腳,沉默地彎腰在田間勞作。他們偶爾直起身,望向高處那片新建起的“宮”的方向,目光裡充滿了疲憊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所謂“宮”,隻不過是一個相對高敞的大茅草屋。屋頂覆蓋著厚厚的、尚未乾燥的新鮮茅草,發出濃鬱的青草氣味。四麵是用粗壯的荊條編織而成的牆,糊著泥漿,尚未乾透。屋子正前方,豎著一根用整根巨大荊木製成的粗柱。柱體經過精心刮削,顯出光滑的質地。柱子頂端,一簇被火小心烘烤並雕琢過、已完全變形的巨大牛角被深插進去,扭曲、尖銳的姿態如同凝固的火焰,向所有方向宣告著權威——一種荊山特有的、尚顯粗糙的權威。

清晨的光線微弱地透進這簡陋的“宮”堂。空氣中彌漫著潮氣、泥腥味、乾草味以及剛剛剝下的新鮮獸皮的強烈味道。

熊繹獨自跪坐在屋子正中央鋪著的一張寬大虎皮上。那虎皮色澤黃黑相間,頭部依然完整,虎目雖黯淡無神,口吻卻齜開,殘留著曾經的威儀。但它的邊角處已磨損得發灰、卷起,露出了內裡粗糙的肌理。熊繹閉目凝神,雙手自然地擱置在膝頭。他身上不再是粗糲的獸皮,換了一件新縫製的墨色深衣。衣料依然是粗糙的葛布,但邊緣用靛青顏料仔細染過,勾勒出簡單、連續的菱形紋樣——那是楚人特有的“雷紋”。與十年前相比,他的臉廓更加分明堅硬,如同被荊山風雨鑿出的岩石刻痕。頜下短髭根根烏黑堅硬,眉骨投下深刻的陰影,眼瞼下方隱現著常年積聚的疲憊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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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某種熟悉的節奏。是青桐。她跪坐在虎皮墊的另一端。十年來,她那異常沉默的雙眼已成為熊繹最熟悉的參照物。她遞上一個用老葫蘆剖成的容器:“君上,祭。”

渾濁的液體在葫蘆瓢裡晃動。那不是酒,是由野生薏米和不知名草根熬煮出的濃厚漿湯,散發著穀物微弱的焦香和草木特有的苦澀氣息。熊繹睜開眼,接過葫蘆瓢。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有立刻啜飲。他的目光穿過敞開的柴門說是門,不過是幾根粗壯荊條簡單捆紮而成,上麵覆著獸皮),投向山下稀疏零落的村落。透過清晨霧靄,隱約可見幾個黧黑的瘦弱身影正在田間勞作。

他收回目光,沉默地一飲而儘。寡淡刺舌的液體劃過喉嚨。

“都……備好了?”他聲音低沉,帶著初醒的沙啞,卻字字清晰。

青桐並未答話,隻是站起身,走到宮殿一側的角落裡。那裡掛著一張用新鞣製的、還泛著濕韌氣息的完整牛犢皮子,覆蓋在一堆凸起的物件上。她將牛皮掀開。

下麵是一卷折疊好的貂裘。那皮毛被歲月磋磨得早已沒了初時的柔潤光澤,色澤黯淡發黃,布滿難以計數的摩擦和刮擦痕跡。細看之下,無數小孔和脫線的地方,毛色也深淺不一,如同飽經滄桑的老者臉龐。旁邊,靜靜躺著一柄打磨得極其光滑、邊緣如同鏡麵的石斧,手柄纏繞著浸染靛藍並反複捶打過、異常堅韌的葛繩。青桐輕輕撫過斧麵冰涼的輪廓。

熊繹的目光落在貂裘和石斧上,停留了片刻。十年前那個山雨欲來的畫麵似乎又重新沉甸甸地壓上肩膀。他站起身,大步走到柱子後麵一處隱蔽的隔間——那更像一個壁龕——那裡堆放著一個覆滿塵土的物件。他掀開覆蓋其上的、積了厚厚一層灰的黑褐色獸皮。

一麵巨大的、形狀接近扁圓、邊緣並不規整的人皮鼓,赫然顯現!鼓麵緊繃,質地奇特,上麵殘留著一些難以名狀的細長暗色紋路,隱隱透著一股乾涸凝固的煞氣。鼓身邊緣用不知何種野獸的筋脈粗暴地縫製連接,許多地方已經磨得發亮,帶著油光。這是用當初那十七個南蠻勇士身上的東西,精心炮製鞣成“材”,在無數火光搖曳的夜晚,被骨針細密堅韌地縫綴而成!

熊繹伸出粗糲布滿深繭的手掌,輕輕拂去鼓麵上經年累月積澱的塵埃。手掌過處,露出暗沉的皮革本色。

青桐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如同穿過十年塵埃而來,帶著一種遙遠的乾澀:“岐山之陽……諸侯畢至?”語調平平,沒有疑問,隻有敘述。

熊繹的手指在人皮鼓粗糙的筋脈縫合線上拂過,發出一絲微不可聞的摩擦聲:“周天子召。貢,禮,不可廢。”他緩緩地合上眼皮,又睜開,將覆蓋鼓麵的獸皮重新拉上,“備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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