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挾著濕冷的寒氣,從漢水寬闊的水麵吹來,帶著一股深冬特有的、近乎凝固的寒意。一輛原始之極的柴車,吱吱呀呀地行進在向北延伸的道路上。它由幾根尚未完全乾燥的荊木枝乾拚湊而成,木頭因顛簸而不斷發出呻吟般的摩擦。車身極其低矮,僅能勉強容下一人乘坐。拉車的是兩匹瘦骨嶙峋的矮種山地馬,噴吐著粗重的白霧。一個沉默的馭手裹著厚厚的獸皮褥子,蜷縮在車轅前。
熊繹端坐車中。那件舊貂裘裹在他身上,色澤灰暗,邊角的皮毛磨損得露出了底下的麻布襯裡。他膝上放著一個用細密藤條編製的提籃。籃子裡的東西不多,卻極其沉重——十七枚深黃色的橘子擠在一起,每一個都有拳頭大小,果皮粗糙厚實,透著飽滿的光澤,散發著清爽微酸的清香。這香氣在凜冽的寒風裡顯得格外清晰和頑強。
隨行護送的楚軍約五十人。與其說是軍隊,更像是在荒野狩獵時被臨時聚合的獵手。他們幾乎都赤裸著黝黑的上半身,隻在下身圍著簡單的獸皮短帔,腳上套著草鞋。每人手持一柄長矛——矛頭依然是磨製出的銳利石片或堅硬骨角,捆綁在長長的木杆上。他們臉上塗著用以恐嚇敵人的白色粉末或是用靛青礦物顏料塗抹出的扭曲怪誕花紋,沉默地走在柴車前後。每一步踏在滿是礫石的地上,都帶著一種原始粗野的韻律感。唯獨柴車後部,兩個強壯的楚軍沉默地拖曳著一件沉重器物——那麵人皮鼓被牢牢捆綁在粗木製成的架子上,上麵覆蓋著一大塊厚實的、用某種猛獸皮縫製的黑色毛氈。鼓架拖行在坎坷地麵,發出沉悶而持續不斷的摩擦聲。
路越走越寬闊,漸漸可見有人工鋪填的痕跡。遠方地平線上,旌旗開始映入眼簾。起先是稀疏的點,很快變得稠密如林,各色各樣,迎風招展。巨大的營盤輪廓在初春未散儘的薄霧中緩緩浮現,輪廓清晰。空氣中開始混雜各種氣味:人畜密集的濁氣、燃燒木柴的煙氣、烹煮食物的濃鬱肉香,還隱約傳來鼎沸的人聲和金屬碰撞的細微脆響,與楚軍單調沉重的腳步聲形成鮮明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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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軍這支赤膊、紋麵、手持原始武器的隊伍出現,立刻引起了駐紮在營地外圍的諸侯侍衛的注意。驚愕、好奇甚至帶著明顯厭棄的目光如同黏膩的濕泥,從四麵八方投射過來。有人指著他們赤裸的上身和花紋交錯的臉頰,竊竊私語,伴隨著毫不掩飾的譏笑聲。一個在路邊整理車輛、衣飾相當考究的年輕軍士,甚至誇張地捂住了鼻子,鄙夷地轉過臉去,仿佛聞到什麼難以忍受的氣味。
“嗤……這便是楚蠻?”另一個護衛在車旁、留著修剪精致短須的侍衛,眼神如同刀刃般掃過楚軍手中的骨矛石斧,撇了撇嘴,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竟是用這般粗物?”語氣中的輕蔑如同冰冷的針,穿透呼嘯的冷風。
楚軍中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人回應那些刺耳的言語和目光。他們依舊沉默行進,赤著的腳掌踏在冰凍堅實的土地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唯有拖曳在後麵的人皮鼓沉重的架子,在粗糲的地麵拖行時發出難以忽略的、令人微感不適的摩擦噪音——仿佛一隻巨大野獸緩慢爬過礫石灘。這聲音使得周遭原本的嘲笑和竊語聲漸漸低落下去。那些帶著鄙夷的目光裡,似乎隱隱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和警惕。
柴車在巨大的營門前停下。那門極其高大,由整根巨木捆紮而成,覆蓋著染成朱紅色的厚厚獸皮,在寒風中鼓動起伏。門楣上方懸掛著一隻巨大的青銅獸首鉞,寒光閃閃,睥睨著四方。守門的甲士身披暗綠色甲片編織精密的皮甲,頭盔尖端飾有染成鮮豔紅色的長雉翎。麵對這支怪異行進的隊伍,衛兵們的手已經本能地握住了腰間的短劍柄鞘。當值的校尉大步走來,他身披更堅固的鱗甲,護心鏡在寒冷空氣中閃耀著冰冷光輝。他的視線如同梳子般從楚軍的赤膊、紋麵滑到那輛原始不堪的柴車,最後落在熊繹那件破舊的貂裘和他膝上那個樸素得格格不入的藤條籃子,眉頭深深地擰緊。
他的目光如同冰淩,穿透熊繹身上那件破舊的貂裘:“來者,何處所貢?所貢何物?”聲音平板生硬,不帶一絲人情。
熊繹抬起頭,直視那校尉審視的雙眸。寒風卷起他貂裘邊緣幾根枯脆的舊毛,簌簌抖動。他麵色沉靜如水,眼神深處卻如同深潭,不起波瀾:“楚君繹。”他手臂微微抬高膝上的籃子,“貢橘,十七。”聲音低沉平緩,每一個音節都異常清晰。
校尉的視線在熊繹臉上和那破舊藤籃裡黃澄澄的橘子之間掃視了一個來回,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扯動了一下,幾乎不可覺察。片刻的死寂後,他猛地退開兩步,右手抬起,掌心向外——這是一個極其明確的“停止靠近”的手勢。他那被鐵甲包裹、顯得有些笨重的身軀猛地轉向熊繹柴車後方那五十名紋身赤膊的楚族士兵。那雙眼睛變得如同利刃般冰冷銳利。
“止!爾等蠻兵,”那校尉低沉的聲音在寒風裡嗡嗡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浸過冰水,“不得入!”
死寂。隻有風聲卷過營門獸皮時鼓起的嗡響,夾雜著附近遠處營盤中傳來的車馬人聲模糊的背景音。熊繹的手一直平靜地擱在藤條籃邊緣,微微收攏的手指緩緩鬆開,指腹在冰冷微濕的藤條縫隙間停留了一瞬。他微微側過臉,極輕微地點了一下。沒有任何言語。
身後紋麵的楚軍如同接收到了無形的指令,原本僵直的隊列毫無聲息地向兩邊分開了。腳步移動,沙土上發出極其輕微的摩擦聲。他們低垂著頭,在營門側翼迅速集結成兩排沉默的雕像,無聲地立在寒風凜冽的轅門外側。紋著猙獰圖案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些靛青朱砂的線條在慘白的天光下更顯詭異。他們赤著的胸膛在寒風中暴露著,能清晰看到皮膚上因寒冷而迅速浮現出的細密疙瘩。
校尉的目光再次移回熊繹身上。這次,他的姿態鬆懈了一點,微微側身示意方向:“楚君,請隨我來。”聲音比方才略微低緩了一絲。他率先邁步,沿著鋪著細沙石、壓得還算結實的路徑,引著那輛簡陋之極的柴車穿過巨大的營門。車輪碾過地麵,木軸的摩擦聲在突然變得空曠的風中顯得極其刺耳。
營地內部愈發壯闊驚人。無數色彩各異的旗幟獵獵招展。高大的帳篷層層疊疊,如同綿延的房屋。一些帳篷頂上,華貴的絲綢帷幕被風吹得鼓起,上麵繡著精美複雜的紋飾圖案。營盤中央,一個格外高大、通體覆蓋著厚重白色細羊毛氈的巨大帳篷巍然矗立。帳篷頂上,一麵巨大的玄色旌旗迎風舒卷。旗麵上,一隻形態威猛、有著複雜冠羽的玄鳥圖案被精細的絲線繡製出來,玄鳥的雙爪穩穩踏在一個巨大的青銅方鼎上,那正是周王朝至高權力的象征——玄鳥負鼎旗!旗邊鑲著醒目的赤紅鑲邊,在慘淡的天光下翻飛如血。
熊繹的車在離大帳還有約二十步距離時被喝止。一個身穿深紫色錦邊素袍、頭戴鶡冠的內侍快步迎上,他雙手籠在袖中,目光精準地落到柴車上那裝橘子的藤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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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品何在?”聲音刻意維持著平緩,眼神掠過那輛粗糙柴車時卻明顯凝滯了一下。
熊繹沒有下車,隻是穩穩坐在那破舊的貂裘中,在柴車上微微躬身示意。他伸出粗糲的大手,親自解開捆係籃蓋的草繩,掀開蓋子。十幾枚渾圓飽滿、色澤橙黃的橘子安靜地躺在其中,清新的橘香瞬間四散開來,與周圍彌漫的奢華氣息產生一種怪異反差。
內侍臉上沒有任何變化,隻輕輕頷首,接著招來兩名身披輕便皮甲、腰係帶銙的精乾侍者。兩人動作利落地上前接過那藤籃,步伐小心地護衛著它,向那麵迎風舒展的玄鳥負鼎大帳走去。
內侍的視線轉而投向熊繹本人,語調愈發平淡:“請楚君暫歇偏帳候旨。諸侯之君,需待禮官傳召方可見天子。”
岐陽的黃昏漫長而淒冷,天際僅存的淺淡橙光不足以刺透營盤上空積聚的鉛灰色凍雲。風像被磨利的冰冷刀鋒,帶著呼嘯削過連綿不絕的各色營帳旗幟,發出獵獵悲鳴。
被指定的偏帳,其實就是一個稍大的行軍帳篷,比起玄鳥大帳簡陋了不知多少倍。帳內異常冰冷,中央地上挖出的淺坑中隻餘一堆半燃半熄的灰燼,幾塊半燃的木炭埋在灰堆深處奄奄一息。帳角隨意堆放著些雜物。
熊繹獨自跪坐在帳內唯一一張低矮的、蒙著一層積灰的粗糙木榻上。他身上那件破舊的貂裘此刻顯得異常單薄,寒意如同無數看不見的針腳密密匝匝地刺透衣料縫隙滲入骨髓。寒意與帳內堆積多日的羊膻氣息混合,形成一種難以描述的渾濁滯重感,凝固在冰冷的空氣中。帳外,甲胄摩擦、士兵巡弋、馬匹偶爾發出的噴鼻聲混合在風中,仿佛永無止息,卻更襯托出這狹窄空間裡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維持著那個跪坐的姿態,像一尊嵌在灰暗背景裡的石像,隻有貂裘邊緣幾縷磨損枯脆的毛尖,被帳簾縫隙透入的風吹得細碎顫抖。
時間在這片死寂與寒意的夾縫裡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厚厚的氈簾被一隻手從外麵掀起。
青桐走了進來,肩膀上落著細碎的冰晶。她像熊繹那樣跪下,同樣被寒意凍得皮膚發青。她手中也提著一個藤條籃子,比進貢的那個略大些,裡麵是十幾個還帶著濕潤泥土氣息、形狀粗糙的大號橘子。籃子底部鋪著厚厚一層剛剛采摘下的鮮嫩橘葉,葉片邊緣的細小鋸齒清晰可辨。她默默地將籃子放下。
熊繹終於動了一下。他略微抬起頭,凍得有些僵硬的脖頸發出極其輕微的哢噠聲。目光掠過橘籃底部翠嫩的葉片,微微一頓。隨即,他俯身,伸出因寒冷而略顯僵硬的手指,拈起一枚粗糙的橘果。粗糲的果皮蹭過他指腹凍裂的口子,帶來些微麻癢的刺痛。他動作沉穩、沒有絲毫猶豫,開始用力將一顆橘子撕開。果皮被蠻力撕扯,發出輕微的刺啦聲,汁水瞬間溢出,染黃了他的指尖,濃烈酸澀的氣息在寒帳中陡然爆開。
橘瓣被他撕開,汁水濺落在他破舊貂裘的前襟上,留下不規則的深色水痕。他看也不看,將一片橘瓣直接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果肉在唇齒間炸裂,酸味濃得足以令牙齒打顫。汁水不受控製地順著微啟的唇角溢出來,滑過下巴,滴落在貂裘已經汙漬斑斑的前襟上。
就在這片寂靜中,帳外的人聲毫無預兆地陡然鼎沸起來!
喧嘩聲浪仿佛被一隻手驟然拉開帷幕。那是觥籌交錯的清脆撞擊聲、放肆粗豪的狂笑夾雜著高談闊論、絲竹管弦之聲絲絲縷縷纏繞其中,還有清晰入耳的馬匹嘶鳴和車輪碾過的轆轆聲響……所有的聲音最終都被一種幾乎掀翻帳頂的宏大節奏帶動,整齊劃一地叩擊著冰冷的空氣!
“周——王——威——儀!”
“威——儀——周——邦!”
這呼喊如同海浪般從玄鳥大帳方向鋪天蓋地湧來,一遍又一遍,排山倒海!每一聲都重重撞在人的心口!仿佛要將這岐陽大地上所有其他的聲音都徹底碾碎、吞噬!
熊繹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口中的橘子汁液冰冷,酸澀得近乎灼燒喉嚨。他保持著這個姿勢,緩緩地、緩緩地抬起眼。那雙因寒冷和疲憊而顯深陷的眼窩裡,瞳孔深處被瞬間凝結的冰冷徹底淹沒。
這狂熱的聲浪如滾滾巨輪般碾壓過整個營地,而另一陣雜亂嬉笑的噪音卻如同貼著地麵蔓延的毒藤,悄悄地鑽入了偏帳冰冷凝滯的空氣裡。聲音像是隔著幾重厚厚的營帳布料傳來,模糊不清,卻奇異地捕捉到了某個關鍵的字眼。
“……蠻……子……”“橘子……”“荊楚……野人……”
其中夾雜著一個拔高的、刻意模仿某種粗笨音調的怪腔怪調:“橘……子……啊!”這短促怪笑尖銳得像刀子刮擦骨頭,充滿鄙夷的輕佻直透帳幕!
青桐如同被這針紮般的怪笑戳中。她猛地抬起頭,目光直直地撞向熊繹。熊繹正低頭看著自己指間沾滿的、黏膩發黃的橘子汁液。燈光昏暗,他臉上的表情被深刻的陰影籠罩,分辨不清。隻有他微微蜷曲的、沾著汁液的指關節,在昏暗中顯出過分清晰的僵硬。帳外那片震耳欲聾的“周王威儀!”的聲浪還在驚天動地席卷而來,幾乎要將那零星的譏笑徹底淹沒。但那譏笑,像淬毒的針,一旦紮入皮膚,便開始無聲地潰爛流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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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在夜最深沉的時刻達到極致。營盤中央熊熊燃燒的幾大堆篝火,火光透過層層疊疊的帳篷氈簾縫隙,隻能在地上投下些微微顫抖的、淺淡詭異的暗紅影子。巡邏甲士沉重的、整齊的腳步聲踏過凍硬的土地,帶著一種刻板的冷酷節奏,每隔一段時間便如同跗骨之蛆般碾過寂靜的邊緣。
偏帳之內,寒氣仿佛有生命的活物,絲絲縷縷滲透每一個角落。中央地麵那堆半燃的灰燼已然冰冷如石,再也無法提供一絲熱氣。
熊繹依舊保持著那個跪坐的姿態,像一尊已在寒冷中坐化的石像。不知何時,他身上已多了一件更厚實的熊皮大氅,那是楚人慣用的粗陋獸皮縫製。大氅沉重地包裹著身軀,隻露出一雙如同夜色凝固成的眼睛。旁邊的地上,那個盛滿橘子的藤籃不知何時已被清空,隻留下底部那些嫩得幾乎滴出汁水的橘葉,散發著一縷微弱而固執的清香。
“冷。”青桐的聲音從帳幕最邊緣的陰影裡傳來,像怕驚擾了什麼一般低微。她身上裹著厚實的舊羊皮褥子,但這褥子在岐陽夜間的寒氣麵前顯得如同紙糊。
熊繹的眼瞼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他沒有動,那目光穿透厚重氈簾,投向外麵隻有無邊黑暗的某個方向。他覆蓋在厚重獸皮氅下的手指似在微微收攏、摩擦,如同在盤算某件極其細微之物。
“取橘枝來。”熊繹的聲音乾澀低沉,每個字似乎都需用力擠壓才能從冰凍的喉嚨裡彈出。
青桐立刻起身,快速走到放置雜物的角落。她在那一大堆隨意堆疊的枯柴和蒙塵的雜物中翻找。最終,她抽出幾根格外堅韌筆直、剛勁有力的新鮮枝條。這些枝條是捆橘子時特意留下的撐枝,有小指粗細,堅韌異常,枝上的尖刺剛剛被篝火烤燙燙軟、刮平過,觸手不再紮人。她把那幾根冰冷的枝條遞到熊繹身側。
熊繹終於動了。他極其緩慢地伸手接過。那雙被凍得布滿裂口的手,穩穩地把幾根枝條拿握在掌中。他的動作異常仔細,甚至顯得有些過分專注,似乎在無聲地掂量、丈量著這木條的長度、粗細、彎曲的弧度……指腹反複地在烤軟變色的刺痕處來回撚磨。
偏帳內,隻剩下風在帳篷帆布外鼓蕩的嗚咽聲。青桐盯著他指間那幾根在幽暗光線裡難以看清的橘枝,感覺那枝條如同凝固的蛇類,冰冷、沉默,卻又帶著某種蟄伏待起的暗流。寒意刺骨。
他抬起枯井般沒有起伏的眼眸,視線緩緩掠過青桐凝固的臉。薄唇微動,吐出兩個字,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音節卻都敲打在緊繃的空氣上:
“備水。”
子時已過,營盤完全沉入死寂之中。連值夜的兵卒也倚靠著篝火餘燼的溫熱,在冰冷的盔甲包裹下打著瞌睡。
偏帳厚重的氈簾被一隻手臂無聲掀起又落下。熊繹出現在帳外。他身上那件熊皮大氅被一條韌勁十足的葛繩緊緊束在腰間,顯得精悍利落。冰冷入骨的空氣驟然刺在臉上,他微微眯了下眼,不動聲色地掃視過營盤。守夜哨兵的腦袋在尚未熄滅的篝火旁微點,一匹拴在樁上的戰馬不安地刨動著凍土。
一個等候在陰影中的楚軍侍衛無聲遞來一根長矛。矛杆異常光滑沉重,矛頭並非石製,也非粗骨,而是一整段經過千錘百煉、又經烈火反複鍛打淬火、磨礪出刃口的堅韌老竹的尖端。整支矛呈現出均勻的暗青色,在冰冷星光下隱隱流轉著水波般內斂的光澤。熊繹接矛入手。那竹矛沉甸甸壓著冰涼的手心。
沒有隻言片語。黑暗中的楚軍影子般無聲行動起來。兩人留在帳口隱入黑暗,另兩人悄然尾隨。熊繹走在最前,腳步踩在因白日踐踏又被夜寒凍結、凍得硬實無比的地麵上,毫無聲息。他看似隨意地走,卻精準地避開巡邏甲士固定的路線,方向明確——那靠近營地邊緣、一條因河麵冰封而幾乎不見水跡的曲折河道方向。河道彎彎繞繞,一側正好緊貼著一片被開辟出來、專供隨行甲士及其馬匹駐紮的營區。
凍雲低垂,將慘淡星光儘數吞沒。刺骨凜冽的寒風在營盤之間尖銳呼嘯,裹挾著冰冷顆粒,刺得人麵皮生痛。
他們停在一處下風口、遠離主道的河道彎處。這裡的冰麵覆著厚厚的、白天踩踏後遺留又被凍硬的汙泥塵垢。寒氣仿佛有形之物,從冰麵凝結,直往骨頭縫裡鑽。
一個楚軍無聲地脫掉粗糙草鞋,赤腳踏上凍硬成鐵一樣的黑色汙泥!他身體瞬間繃直,喉嚨深處溢出控製不住的倒抽冷氣聲,牙齒因極致的寒凍而劇烈地格格打顫!但他硬是挺住了,隻蹲下身,用顫抖的手,從背著的簡陋皮囊裡掏出一團混雜著獸脂的枯朽苔蘚。他將那濕冷粘稠的混合物塗抹在冰麵一處相對平滑的位置上。油脂暫時隔絕了冰麵徹骨的寒氣。
另一個楚軍緊隨其後,動作更快,也更僵硬。他用赤腳踩上苔蘚獸脂覆蓋之處,彎腰將幾根烤軟磨平過的堅韌橘枝,極其小心地、深深插入冰麵上一道天然凍裂開的縫隙邊緣!那動作如同插秧,卻帶著一種精細得幾乎刻板的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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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繹脫去沉重的熊皮大氅,將其丟給身後的楚軍。寒氣瞬間像無數細針,刺透他身上單薄的深衣,紮入皮膚深處。他赤著腳穩穩踏上冰冷——這酷寒遠非荊山可比——腳下的凍土硬得如同頑石,寒氣砭骨。但他麵色沉靜,毫無所動。他彎下腰,接過部下遞來的、同樣蘸滿冰冷粘稠獸脂苔蘚物的木碗,將那些深綠的膏狀物塗抹在自己赤裸的腳掌和小腿上。滑膩、冰冷的觸感順著皮膚蔓延。
然後,他一手接過那根沉重、泛著幽幽青光的淬火硬竹矛,另一隻手,穩穩按在了那幾根已經深深插入冰層縫隙的橘枝頂端!那橘枝經過特彆烤製刮平,又粗又韌,帶著木質天然的剛硬彈力!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激得肺部如同被擠壓。身體重心下沉,腳下猛地發力蹬踏!雙腳踩著冰冷苔蘚,如同黏在凍結的河麵上。那股爆發力量通過身體核心,狠狠傳遞到按住橘枝頂端的手掌上!插在冰縫中的橘枝被他掌心的力量凶狠地向下一壓!堅韌的橘枝彎成一個令人心驚的弧度!
“吱——嘎!”
冰層發出一聲極其刺耳的尖嘯!橘枝所壓下的那一點冰麵應聲碎裂!蛛網般的裂痕向四周飛快蔓延!
熊繹的身體如同投石索彈出的石球,順著橘枝撬開冰層帶來的角度和那竹矛撐地的力道,猛地向前一彈!他的身影如同鬼魅,順著他和部下剛才快速用油脂苔蘚塗抹出的一條濕滑路徑,貼著龜裂的冰麵邊緣,無聲無息地滑鑽而入!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如同演練了無數次。冰冷湍急的水流瞬間將他包裹。
兩個赤腳的楚軍立刻撲上前,一個死死按住冰洞口邊緣因震動而翹起的鋒利冰碴,另一個則飛快地將冰洞口周圍幾塊鬆動的冰塊推平、壓實。風卷起地上塵沙雪粒子,打著旋落在那一小塊剛被短暫破壞的河麵上,眨眼間便將那個不自然的、滲著幽幽寒水的洞口掩蓋了大半,隻餘下一道極其微細的黑痕,很快便在流動的風雪中淡得幾不可辨。隨即,兩人無聲息套上冰冷的草鞋,迅速拾起熊繹脫下的熊皮大氅和所有雜物,身影重新融入黑暗裡。
熊繹在刺骨的河水中潛行。水流冰冷湍急,像無數小刀子切割皮膚。他用雙腿有力地蹬水,一手緊握那柄堅硬沉重的淬火硬竹矛,作為控製浮沉和方向的水下之舵;另一隻手則如同有生命的探針,仔細地摸索著冰冷濕滑的岸壁河床。
水很渾濁,黑暗中幾乎目不能視。唯有水流刮過耳廓的嘩嘩聲和身體本能對抗冰冷的僵硬感清晰異常。他完全憑記憶和對地形走向本能的認知前行。水流速度並不均勻,有時緩慢平穩,有時又驟然加快,帶著水下暗流漩渦無形的吸力。每一次竹矛撐點河底或蹬水調整方向,都消耗巨大體力。
不知潛了多久,水流變得滯緩渾濁。他試探著將頭謹慎地伸出水麵,輕輕帶起一絲水花。前方隻有濃重得化不開的黑夜。他立刻重新下潛,憑著感覺向上貼近陡峭濕滑的岸壁——那裡應當接近那片駐紮隨從甲士的營地。
指尖終於觸到河床與營壘土壁相接的冰冷根須和凍硬的淤泥。他停了下來,手腳懸在冰冷的水中。他猛地吸足一口氣,仿佛要將這黑暗水域中所有的沉重力量都壓入肺腑深處。身體微微下沉。隨即,雙手同時撐住岸壁下的盤虯樹根!腰部猛然發力!整個人如同一尾被激怒的巨魚,帶著無聲卻驚心動魄的力量,悍然衝出水麵!
冰涼刺骨的空氣猛地灌入肺部,他一個滾翻,悄無聲息地滾上覆滿凍土和幾近枯死的黑色草根的堤岸。冰冷的濕衣緊貼身體,每一寸肌肉都因為極度的寒冷和方才劇烈的爆發而微微顫抖。牙關咬得太緊,以至於下頜骨處傳來細微卻清晰的酸痛感。
他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地,像一塊冰冷的黑色卵石。濕透的身體在凍硬的礫石和泥土上蒸騰起細微白氣。眼睛在黑暗中急速適應。前麵幾步之遙,便是連綿的營帳邊緣。一頂巨大的帳幕背對著河道,帳篷厚實的皮氈浸泡在泥漿中。這是專供齊國隨行護駕士兵住宿的地方。除了遠處篝火殘燼傳來極微弱的、扭曲模糊的光暈外,再無其他光源。厚重的鼾聲混雜著含糊不清的夢囈,隔著帳篷厚厚氈布沉悶地傳出來。
他的目光迅速掃過這片緊鄰營區邊緣的複雜地形:帳篷的撐繩埋在土裡打下的木橛子、被隨意丟棄的雜物、凍硬的泥潭邊沿……
然後,他的視線倏然釘在離自己最近的一處地麵——那裡插著一根固定帳篷主繩索用的堅硬木樁!樁子深深夯入凍土,頂部打磨過的痕跡在黑暗中隱約可見反光。那正是昨夜為拴牢帳篷所砸下的撐柱!
熊繹貼著凍土爬行過去,動作迅捷無聲,如同貼著地麵滑行的毒蟒。他在木樁邊停住。那雙沾滿泥濘、凍得通紅的手,緩緩探出,穩穩地、如同擁抱情人的脖頸般……合握住了那根冰冷的木樁頂部!
肌肉在濕透緊貼的單薄深衣下塊塊賁起!一股沛然的力量從肩臂腰腹爆發出!那力量凝聚如鐵,完全灌注於緊握木樁的雙臂!凍得硬如磐石的泥土被他雙臂爆發的巨大力量強行向上扯起!沉悶的、如同撕裂什麼東西的聲響被營帳內傳出的鼾聲完全掩蓋。那根打入地下足有尺餘深的木樁,竟被他硬生生從凍土中一寸寸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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