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奧特·吳的反應比預想的更快,也更“學術”。
林曉在專業論壇上投放的幾篇探討性文章,起初隻引起小範圍的討論。但在一周後,一封來自埃利奧特·吳本人所在大學“生物倫理與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的官方郵件,被群發給了包括林曉偽裝身份在內的、所有參與近期相關議題討論的學者和獨立研究者。
郵件措辭嚴謹客氣,以“促進健康學術討論、澄清潛在誤解”為名,宣布將舉辦一場小範圍的線上研討會,主題正是“全球視野下基因編輯療法的倫理與監管:挑戰與協作”。邀請名單上除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學界泰鬥作為主旨發言人,還有幾位來自發展中國家衛生部門的官員,以及——埃利奧特·吳本人將作為“新興技術倫理風險溝通”環節的主持人兼主要發言人。
這封郵件如同一顆精心投擲的煙霧彈。它沒有直接反駁或指責任何批評者,反而擺出了開放、包容、致力於解決問題的姿態,瞬間將可能存在的對立情緒,納入了“學術探討”的框架內。更重要的是,它巧妙地將議題從對“個彆專家行為”的審視,提升到了“全球性、係統性挑戰”的層麵,並且拉入了官方背景的參與者,增加了討論的“重量”和“正當性”。
“他在把水攪渾,同時給自己搭建一個更安全的講台。”林曉迅速判斷,“在這個研討會上,他可以充分展示其專業性和‘建設性’姿態,淡化其作為具體項目顧問的角色,甚至可能反過來引導討論,為諾亞這類公司在特定地區進行‘加速試驗’的必要性進行某種程度的‘學術背書’。”
“我們不能讓他主導話語權。”蘇晴看著會議議程草案,“但也不能直接抵製或攻擊這個研討會,那會顯得我們狹隘且彆有用心。”
“參加。”餘年做出了決定,“用我們準備好的‘獨立研究者’身份,申請旁聽,或者在允許的環節提出基於公開數據、邏輯嚴謹的問題。問題要聚焦在具體環節:比如,當某項技術在a國因倫理風險被暫停,卻在b國迅速開展大規模臨床試驗時,‘倫理顧問’在其中應遵循怎樣的跨國一致性原則?如何確保顧問的獨立評估不受其來自投資方或委托方酬勞的影響?這些問題的設計,要讓他無法用空泛的‘全球協作’、‘因地製宜’等說辭輕易搪塞過去。”
“需要更具體的‘彈藥’。”周曉芸在加密頻道中發言,“我檢索了埃利奧特·吳近五年所有公開的谘詢報告和倫理審查意見摘要,就是那些部分項目會公開摘要。發現一個模式:凡是由‘遠帆信托’或其關聯基金資助的項目,他出具的倫理風險評估意見,最終結論為‘風險可控,建議在加強監測下推進’的比例,高達百分之九十二,遠高於他處理其他資金來源項目的平均水平。雖然單個案例可以解釋,但統計偏差如此明顯,足以構成合理的質疑。”
“把這項統計,以及幾個最典型的案例對比,做成清晰、客觀的圖表和分析,匿名提供給幾位以嚴謹和敢言著稱的參會學者。”餘年指示,“讓他們在研討會前後或會間討論時,以學術探討的方式提出。記住,我們隻是信息的‘搬運工’,提出質疑的是其他學者。”
一場在學術規則框架內的、沒有硝煙的交鋒悄然布局。與此同時,對埃利奧特·吳社會關係的梳理也有了新發現。他的一位前助理,在兩年前因“個人職業發展原因”離職,之後去了一家非營利性患者權益組織工作。周曉芸通過多重匿名渠道,與該前助理取得了極其謹慎的接觸。對方並未透露任何具體內幕,但在一次加密通訊中,隱晦地表示:“吳教授對‘學術服務’的商業價值有著非常……現代化的理解。他堅信高超的技術需要與之匹配的‘風險管理藝術’,而他認為自己提供的就是這種藝術。有些人認為這是妥協,但他稱之為‘現實主義的倫理’。”
“現實主義的倫理……”蘇晴咀嚼著這個詞,“一個完美的、為利益服務的遮羞布。這個前助理,可能知道更多,但出於恐懼或職業道德,不願多說。不過,這個評價本身,就很有價值。”
海上,“幽靈船隊”似乎真的因為“鰹鳥”號的威懾而收斂了爪牙。周曉芸布設的廣域監控沒有捕捉到“卡利博之星”或那艘黑色高速艇的新動向,那片“鬼見愁”海域恢複了往日的“正常”喧囂——各種合法與非法的船隻活動混雜,難以分辨。但老海狗通過他的老關係傳來一些零碎信息:最近有幾股活躍在南海的走私勢力,接到了“上麵”的提醒,要求近期“規規矩矩做生意”,避開某些敏感區域和“不必要的衝突”。這側麵印證了某種更高層麵的壓力正在那片海域無形地彌漫。
“‘幽靈船隊’可能暫時蟄伏,或者轉入了更地下的通道。”老周分析,“但他們那條運輸線不會停,諾亞的‘貨’和‘燈塔’的需求還在。我們需要找到他們新的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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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陸上找。”程日星提出,“‘海之星’那個殼公司還在,資金流還在走。既然海上盯梢難度變大,不如試試從菲律賓那邊入手,調查‘海之星’可能的實體關聯,比如它名義上的辦公地點、銀行賬戶的實際操作人、或者那艘‘卡利博之星’可能存在的岸上補給點和船員來源。”
“需要當地可靠的線人或者調查員,不能動用我們的人直接過去,太顯眼。”餘年思考著,“老周,你通過‘老海狗’的關係,看能不能找到願意接這種敏感私活的、信譽好的本地調查員,錢不是問題,但安全和保密是第一位的。”
“我去辦。”老周點頭。
許婕對螺旋卡片的關注持續了好幾天。她不再隻是看,而是開始用蘇晴提供的安全黏土,嘗試捏塑那個扭曲螺旋的形狀。她的手指依舊不穩,塑出來的東西歪歪扭扭,但那種努力再現某個記憶畫麵的專注,是前所未有的。
心理醫生認為,這是許婕試圖“掌控”記憶的一種積極嘗試。通過動手重塑,她或許能將那些恐怖、被動的視覺記憶,轉化為一種主動的、可操控的體驗,從而減輕其帶來的無助感和創傷衝擊。
在一次塑形後,許婕盯著自己手中那個粗糙的、盤旋上升又在中途扭曲的黏土條,忽然低聲說:“……它轉的時候……下麵……有小的……很多小的……也在轉……”
“下麵有很多小的也在轉?”蘇晴輕聲重複,“像齒輪?還是像……彆的螺旋?”
許婕茫然地搖了搖頭,似乎無法進一步描述。但周曉芸聽到這個描述後,卻心中一動。她在“潔淨”環境中調取了大量關於基因可視化、生物信息學分析界麵的公開資料和論文附圖。在許多動態展示基因編輯過程或dna相互作用的複雜模擬圖中,經常會出現主螺旋結構,比如dna雙螺旋或特定蛋白質構象,結構周圍環繞或嵌套著許多表示電子雲、分子鍵、或數據流的小型動態元素,它們可能以粒子、線條或更小的螺旋形態呈現,模擬微觀世界的相互作用。
許婕看到的,很可能就是這樣一個動態的、多層次的可視化監控界麵!主螺旋代表目標基因或編輯過程,周圍“小的”旋轉元素可能代表相關的堿基對、編輯酶活性、或實時計算的脫靶風險數據流!
這個解讀讓“燈塔”內部那套監控係統的形象更加栩栩如生,也愈發令人不寒而栗——那不僅是一套冷冰冰的數據監控,更可能是一個將活體受試者體內發生的、看不見的基因層麵變化,實時轉化為直觀視覺景觀的“死亡藝術展”。而“醫生”們,就是這場展覽的冷酷觀眾和操控者。
許婕的記憶碎片和周曉芸的技術推測,如同兩條來自不同方向的溪流,正在無聲地彙合,逐漸勾勒出那個深海魔窟內部一幅愈發清晰、也愈發猙獰的科技地獄圖景。
所有線索都在向前湧動,如同海麵下的暗湧。學術研討會即將召開,新的調查方向正在開辟,記憶的拚圖不斷添加碎片。壓力在各方積聚,表麵平靜之下,是更劇烈的能量在尋找釋放的出口。
餘年站在指揮室中央,看著代表不同戰線的指示燈和信息流。他知道,無論是埃利奧特·吳的學術反擊,還是“幽靈船隊”的暫時隱匿,亦或是許婕緩慢卻堅定的記憶複蘇,都是這場漫長戰役中必然的波折。
“通知所有人,”他對著通訊器平靜地說,“保持節奏,鞏固陣地,等待時機。暗湧越急,我們越要站穩。下一個浪頭,不會太遠了。”
他目光投向屏幕上那片深邃的、代表未知海域的藍色。那裡,燈塔依然在黑暗中閃爍,但照亮它的,已不僅僅是罪惡的火焰,還有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的、決心將其熄滅的冰冷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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