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埃利奧特·吳的書麵質詢函,以一家注冊在瑞士、關注全球健康倫理的公益基金會名義——該基金會由蘇晴通過複雜但乾淨的渠道遠程操控——通過正式的外交郵件渠道,送達了他所在的大學倫理委員會和生物倫理研究中心。
函件措辭嚴謹,援引了國際通行的研究倫理準則,列舉了埃利奧特·吳近年來參與評審的、由“遠帆信托”及其關聯資本資助的多個基因編輯臨床試驗項目。這些項目的名稱和地點做了技術性脫敏,但保留了可追溯的關鍵特征。函件指出,這些項目在短期內密集獲得“風險可控”的倫理意見,與同一顧問其他項目的評估分布存在值得關注的統計差異。函件並未直接指控任何不當行為,而是基於學術透明和公眾信任的原則,請求該機構說明其內部針對此類情況——即倫理顧問長期、高頻服務於單一資本關聯項目——的利益衝突審查機製、具體操作流程,以及是否有針對評估結論一致性的內部複核程序。
這是一顆裹著糖衣的合規炮彈。大學倫理委員會無法像對待匿名網絡質疑那樣置之不理。他們必須回應,而任何回應都可能留下記錄,暴露出流程上的模糊地帶,或者迫使他們對埃利奧特·吳的顧問活動進行更嚴格的內部審視。
壓力開始從學術圈的泛泛討論,轉向具體機構的合規問責。
效果比預想的來得更快。三天後,林曉監控到埃利奧特·吳的個人學術日程頁麵出現更新,其原定於下月參加的幾個國際會議和閉門研討會被標記為“因日程衝突取消”。與此同時,他所在研究中心官網的“活躍項目”列表中,幾個由“遠帆信托”間接資助的合作研究項目狀態悄然從“進行中”更改為“資料整理與結題階段”。
“他在收縮戰線。”林曉分析,“取消公開露麵,淡化與敏感資助方的項目關聯,這是典型的防禦姿態。大學方麵可能已經給了他壓力,或者他自己預感到了風險。”
“還不夠。”餘年看著屏幕上的動態,“這隻是讓他暫時縮回殼裡。要讓他感受到真正的痛,必須觸及他的核心價值——聲譽和學術影響力。蘇晴,我們掌握的、關於他與諾亞項目具體關聯的線索,比如那份被篡改的早期風險評估報告的可能流向,能不能在不暴露來源的情況下,透給一兩家以揭露學術不端聞名的調查記者或機構?”
“需要非常精巧的設計。”蘇晴思考著,“報告本身不能直接給,但可以引導他們去挖掘諾亞‘曙光’項目審批過程中的倫理審查環節,特彆是外包給獨立顧問的部分。結合埃利奧特·吳公開的行程、合作者名單,以及‘遠帆信托’的資金流向時間線,聰明的記者應該能嗅到味道。我們可以通過多個匿名且互不關聯的渠道,提供這些碎片化的‘疑問’。”
“去做。把握好節奏,讓火慢慢燒起來。”餘年批準。
菲律賓那邊,“扳手”傳來了第一份報告,內容簡短,通過預設的、無法追溯的死信箱係統獲取。報告證實了“海之星”公司支付的修船廠位於巴拉望島西岸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村莊,廠子很破舊,但近期確實維修過一艘中型拖網漁船,船的特征與“卡利博之星”吻合。維修內容是“船尾傳動軸密封更換和螺旋槳校正”,看起來很合理。
但“扳手”在報告末尾附了一句:“廠裡老工人喝酒時說漏嘴,那船靠過來時,晚上有彆的快艇靠近,搬了些箱子上去,不是漁獲,箱子有冷藏標誌。廠老板的侄子跟南邊‘海豚’的人混過,那幾天也在廠裡晃悠。”
“海豚”?周曉芸立刻檢索了這個代號。在東南亞海域走私黑話裡,“海豚”有時指代專門從事“特殊活物”運輸的小團夥,比“幽靈船隊”更鬆散、更底層,通常接一些短途、高風險、要求隱蔽性高的“小件”運輸。
“卡利博之星”在維修期間,有“海豚”的人接觸,還搬運了冷藏箱。這印證了它作為“幽靈船隊”補給船或中轉船的角色,也可能意味著它在進行“特殊訂單”的零散交接。
“讓‘扳手’想辦法,在不暴露的前提下,摸清那艘靠近的快艇可能屬於哪個‘海豚’團夥,或者有沒有留下什麼特征。另外,查一下廠老板侄子的底細,看他現在跟誰混,有沒有可能發展為眼線。”老周指示道,同時通過中間人安排了額外的資金。
海上調查的線頭,似乎從“卡利博之星”這根大繩上,分出了一縷更細、但也可能更接近末端交易的絲線。
許婕的沉默觀察期結束了。一天下午,在心理醫生的陪伴下進行放鬆練習時,她忽然對著空氣比劃了一個類似滑動屏幕的動作,然後食指在某處“點擊”了一下。
“點了什麼?”心理醫生溫和地問。
許婕愣了愣,似乎自己也才意識到這個動作。她看著自己的手指,猶豫地說:“……紅的……變黃了……警報……聲音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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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的變黃?警報停止?這聽起來像是操作界麵上的狀態指示燈變化,以及確認某個警報!
心理醫生沒有追問具體情境,而是順著她的動作和描述,拿來一個平板電腦——電腦已斷網,僅安裝了簡單的繪圖應用——調出空白的灰色背景。“能畫出來嗎?那個界麵,隨便怎麼畫都行。”
許婕盯著屏幕,手指顫抖著,嘗試觸碰。起初隻是混亂的線條,但漸漸地,一個粗糙的輪廓出現了:一個橫向的長方形區域,可能是主監控屏;旁邊有幾個豎排的小方塊,可能是參數麵板或快捷控製鍵。在其中一個豎排小方塊的上方,她畫了一個先紅色後塗改成黃色的圓點。在主長方形區域的一角,她畫了一個扭曲的螺旋,螺旋一端連接著一個不斷變大的、鋸齒狀的箭頭。
“箭頭……長大……這裡……”她指著螺旋連接箭頭的地方,“數字……跳得很快……然後……就點了這裡……”她的手指移向那個變成黃色的小圓點位置。
這幾乎可以確定是一套監控係統的操作界麵回憶!主屏顯示核心數據可視化——扭曲螺旋及代表異常增長的箭頭,側邊有控製麵板,麵板上有狀態指示燈由紅變黃,操作者可能是“醫生”或助手,通過點擊控製麵板上的按鍵來確認或處理警報,而警報很可能是脫靶率飆升!
周曉芸看到根據描述還原的草圖時,呼吸都屏住了。這比任何語言描述都更有力!它直觀地展現了“燈塔”內部那套係統的存在和基本操作邏輯!
“能想起點擊那個按鈕後,還有什麼變化嗎?比如,那個螺旋,或者彆的地方?”蘇晴小心翼翼地引導。
許婕努力回憶,臉上浮現痛苦,但這次她沒有崩潰,而是艱難地組織語言:“螺旋……閃了一下……變暗了……旁邊……小的轉圈……停了……然後……有‘嗤’的聲音……從頭頂……很遠的地方傳來……”
螺旋變暗,周圍動態元素停止,頭頂傳來“嗤”聲——這極可能是啟動某種氣體釋放——也許是那種“甜味”氣體——或者啟動隔離程序的反饋!點擊那個按鈕,不僅確認了警報,還可能直接觸發了後續的“乾預措施”!
記憶的拚圖,正以驚人的速度拚湊出那個罪惡控製室的一角。每一個細節,都在將抽象的概念變成具體、可被理解和攻擊的目標。
就在各方線索似乎都取得進展時,趙老那邊,終於有了新的、非正式的“回音”。
不是電話,也不是口信,而是一份看似無關的、公開發布的內部文件摘要,通過一個絕對安全但顯然刻意讓餘年能看到的渠道,流到了周曉芸的監控範圍內。文件是關於“加強新形勢下遠海執法協作與風險管控的若乾意見即征求意見稿”,內容大多是原則性表述,但其中反複強調“依法依規”、“防止單邊冒進”、“注重國際影響與區域穩定”,以及“對非傳統安全威脅的界定與響應,需建立在充分證據與國際共識基礎上”。
“他在劃更細的線。”餘年一眼看穿,“‘依法依規’是警告我們彆用‘福遠號’那種擦邊球手段。‘防止單邊冒進’和‘注重國際影響’,是提醒我們針對埃利奧特·吳和‘幽靈船隊’的調查,如果涉及外交或國際司法,必須慎之又慎,最好能有確鑿鐵證和國際共識,也就是其他受害國或國際組織的協同。而‘非傳統安全威脅’的界定……他似乎在暗示,如果能把‘燈塔’及其關聯網絡的性質,從商業犯罪和普通刑事犯罪,提升到‘危害人類罪’或‘生物安全威脅’的層麵,並且獲得國際上的認可與響應,那麼行動的‘空間’也許會不一樣。”
這是一種極其隱晦的指點,也是一種充滿風險的暗示。將案件性質拔高,固然可能獲得更強力的支持,但也意味著卷入更複雜的地緣政治和國際博弈,並且要求證據必須無可辯駁,達到國際法庭或安理會級彆的采信標準。
“他在把我們往一條更艱難、但也可能更根本的路上引。”蘇晴神色凝重,“要麼,我們滿足於在現有法律框架內,一點點啃下諾亞和埃利奧特·吳,但這可能耗時極長,且無法觸及‘燈塔’核心。要麼,我們冒險去收集能夠定義‘危害人類罪’的鐵證,但那意味著直接挑戰諾亞背後盤根錯節的國際資本和保護傘,甚至可能觸動某些國家的敏感神經。”
“我們沒有選擇。”餘年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從許婕的男友,到那些被裝在冷藏箱裡的‘樣本’,再到許婕記憶裡那些冰冷的屏幕和‘嗤’的氣體聲……這早已超出了普通犯罪的範疇。如果我們隻滿足於砍掉幾條觸手,而不敢去摧毀那個不斷製造觸手的怪物本體,那才是對所有犧牲和痛苦的背叛。”
他看向眾人:“調整方向。集中資源,雙管齊下:一,繼續推進對埃利奧特·吳和諾亞現有罪證的收集,這是我們的基礎。二,開始有意識地按照‘危害人類罪’或‘嚴重生物安全犯罪’的證據標準,來梳理和補強我們手中關於‘燈塔’進行非法人體試驗、係統性殘害生命、以及跨國販賣人體組織的所有證據。特彆是許婕的記憶資料和技術分析,要朝著這個方向進行專業轉化和固定。”
“另外,”他補充道,“那個‘信天翁’的坐標,暫時不動。但通知‘扳手’,留意蘇祿海那片區域有沒有異常船隻或人員活動。楊麗婭扔出這個餌,不管目的是什麼,都說明那片水域不平靜。”
壓力在增加,道路在分化,目標卻愈發清晰。學術的漣漪、海上的暗線、記憶的閃光、高層的劃線……所有溪流都在奔湧,而他們所要做的,就是在正確的隘口,將其彙聚成足以衝垮一切黑暗堤壩的洪流。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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