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膠東半島大旱。
青石鎮外,老槐樹下的土地廟香火卻格外旺盛。這廟供的不是尋常土地公,而是齊天大聖孫悟空。老輩人說,光緒年間,有個走南闖北的貨郎夢見大聖顯靈,說要在青石鎮落腳庇佑一方,於是鎮上便湊錢修了這“大聖廟”。
廟祝姓孫,六十來歲,瘦高個子,一雙眼睛精亮精亮的。他是外鄉人,三十年前流落至此,自稱是孫大聖的遠房血脈,便留在廟中打理香火。鎮上人都叫他“老孫頭”。
七月初七這天傍晚,鎮上米鋪老板錢萬富帶著兒子錢少榮來上香。錢少榮二十出頭,在省城讀過新學堂,回來看不上這些“封建迷信”。
“爹,這泥塑木雕的玩意兒,您還真信?”錢少榮指著神龕裡那尊金臉紅毛、身穿鎖子甲的猴王像,嘴角帶著譏笑。
“住口!”錢萬富慌忙朝神像作揖,“大聖爺莫怪,小兒無知……”
老孫頭正在擦拭供桌,聞言抬頭,眼神在錢少榮臉上停留片刻,緩緩道:“錢少爺,舉頭三尺有神明。大聖爺最重規矩,也最恨輕慢。”
錢少榮不以為然,徑自走到神像前,竟伸手摸了摸那根栩栩如生的金箍棒:“做工倒是不錯。不過這年頭,洋槍洋炮都有了,誰還信這猴精能保佑人?”
話音未落,廟裡突然刮起一陣陰風,供桌上的燭火猛地搖曳,差點熄滅。
錢萬富嚇得麵如土色,慌忙拉兒子跪下磕頭。老孫頭卻靜靜站在陰影裡,臉上看不出表情。
從廟裡出來,錢少榮嗤笑道:“爹,您看那老孫頭,裝神弄鬼倒是有一套。我看他就是靠著這廟混口飯吃。”
錢萬富歎了口氣:“你這孩子,有些事寧可信其有……”
父子倆走後,老孫頭獨自站在廟門口,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喃喃道:“劫數到了。”
大旱持續。鎮東頭的井已經見底,唯獨大聖廟後院那口古井還有水,而且清冽甘甜。鎮上人都說,這是大聖爺顯靈。
錢少榮卻偏不信這個邪。
他從省城帶回幾個同學,都是讀過新書的青年,聚在錢家客廳高談闊論。
“少榮,你們鎮上還供著孫悟空?那不是《西遊記》裡的虛構人物麼?”戴眼鏡的李文軒推了推鏡片。
“就是!”錢少榮一拍桌子,“我爹他們那一輩愚昧,被個老廟祝耍得團團轉。我打算把廟拆了,在舊址上建個學堂,教化鄉民。”
幾個年輕人熱血上頭,都說要助他一臂之力。
七月中旬,錢少榮真的帶人去了大聖廟。老孫頭擋在廟門前,瘦削的身子挺得筆直:“錢少爺,砸廟辱神,要遭報應的。”
“報應?”錢少榮冷笑,“我倒要看看有什麼報應。”
他一揮手,幾個雇來的力工便衝進廟裡。不多時,神像被推倒,供桌被砸爛,連那口古井也被填了幾車土。
老孫頭沒有阻攔,隻是站在一旁,眼神冰冷。等錢少榮一夥人揚長而去,他才慢慢走進廢墟,從神像碎片裡撿起那顆泥塑的猴頭,輕輕拂去灰塵。
當夜,錢家就開始不太平。
先是廚房裡的鍋碗瓢盆半夜自己響動,像是有人在敲打。接著是錢少榮的書房,他那些從省城帶回來的新書,一夜之間全被撕得粉碎,紙屑鋪了滿地。
錢萬富嚇得病倒了,躺在床上下不來。錢少榮雖然心裡發毛,嘴上仍硬:“定是那老孫頭搞的鬼!我明日就去報官!”
話音未落,窗戶“砰”地自己開了,一陣冷風吹進來,桌上的煤油燈忽明忽暗。燈光搖曳中,錢少榮似乎看見牆角蹲著個毛茸茸的影子,再定睛看時,又什麼都沒有。
第二天,錢少榮還沒出門,米鋪的夥計慌慌張張跑來了:“少、少爺,不好了!鋪子裡所有的米,一夜之間全生了蟲,黑壓壓的爬滿了!”
錢少榮趕到米鋪,果然看見米缸裡、米袋裡,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米蟲,看得人頭皮發麻。更怪的是,隔壁鋪子一點事都沒有。
鎮上開始傳閒話:“錢家得罪了大聖爺,這是遭報應了。”
錢少榮咬牙硬撐,從鄰鎮請來個道士。那道士在錢家轉了一圈,臉色煞白:“府上衝撞的是正神,不是尋常鬼魅,貧道道行淺薄,實在無能為力。”說罷連錢都不敢收,匆匆走了。
當夜,錢少榮做了個夢。
夢裡,他站在一片荒原上,天空是暗紅色的。前方有棵參天桃樹,樹上坐著個金甲紅披風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吃桃子。他想走近,腳下卻像生了根。
那身影緩緩轉過頭來——正是大聖廟裡那尊神像的臉,但眉眼間多了三分邪氣,七分威嚴。
“小子,”那身影開口,聲音像是金屬摩擦,“你砸我廟宇,毀我金身,說說,該怎麼賠?”
錢少榮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給你指條明路,”那身影扔了個桃核,正砸在錢少榮額頭,“去嶗山尋清虛觀,那裡或許有人能救你。不過記住,心不誠,路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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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時,天剛蒙蒙亮。錢少榮摸了摸額頭,竟真有個紅印子。
錢少榮不敢耽擱,簡單收拾便往嶗山去。他本不信這些,但連日來的怪事和那個夢,讓他不得不低頭。
嶗山雲霧繚繞,清虛觀藏在深山之中。錢少榮跋涉兩天,才找到那座小小的道觀。觀主是個清瘦的老道,道號玄真,正在院中打坐。
聽完錢少榮的講述,玄真道長睜開眼,目光如電:“你可知,你得罪的是哪路神明?”
“不就是一個泥塑的……”
“住口!”玄真喝道,“齊天大聖雖出自話本,但千年香火,萬人信仰,早已成就神格。青石鎮那尊,更因受過百年供奉,聚了一方靈氣,已成了氣候。你砸廟毀像,便是斷了它與人間香火的聯係,它豈能不怒?”
錢少榮這才感到後怕:“求道長救我!”
玄真沉吟片刻:“解鈴還須係鈴人。大聖雖怒,卻還留了餘地,否則你早已性命不保。這樣,你回去後,需做到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重修廟宇,金身要比從前高大三倍,用料必須上乘。第二,你本人需在廟前懺悔四十九天,每日三炷香,不得中斷。第三……”玄真頓了頓,“你需要找到一個人。”
“誰?”
“當年第一個夢見大聖、倡議建廟的那個貨郎的後人。大聖最念舊情,若有故人之後說情,或許能平息怒火。”
錢少榮記下了,又問:“道長,我鎮上還有個廟祝老孫頭,此人……”
玄真擺擺手:“此人你不必多問,回去照做便是。”
回到青石鎮,錢少榮像變了個人。他出重金請來最好的工匠,重修大聖廟,神像用上了真金箔,眼睛嵌的是琉璃珠,栩栩如生。他自己則每日在廟前跪拜懺悔,風雨無阻。
鎮上人都嘖嘖稱奇。
但最難的,是找那貨郎的後人。時隔數十年,當年那貨郎姓甚名誰都沒人記得清了。錢少榮多方打聽,才從幾個老人那裡拚湊出線索:那貨郎好像姓陳,是南邊來的,建廟後就離開了,聽說在鎮西五十裡的陳家溝落了戶。
錢少榮立刻趕往陳家溝。那是個藏在山坳裡的小村子,隻有十幾戶人家。問起貨郎後人,村裡老人指了村東頭一座破舊院子。
院門虛掩,錢少榮推門進去,隻見院子裡坐著個瞎眼老太太,正在曬太陽。
“老人家,請問陳……”
話未說完,老太太轉過頭,用那雙灰白的眼睛“看”著錢少榮:“你是青石鎮來的吧?姓錢?”
錢少榮大驚:“您怎麼知道?”
老太太笑了笑,露出稀疏的牙齒:“我爺爺臨走前交代過,說有一天會有個姓錢的後生來找我們。等了六十年,終於等到了。”
錢少榮撲通跪下:“求老太太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