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江南水鄉臨溪鎮,有條青石板鋪就的老街,街角有家“陳記油鋪”。掌櫃陳守義本是個老實人,三十來歲娶了鎮西張屠戶家的女兒張巧雲,次年得了個兒子,取名陳大男。
大男五歲那年,陳守義得了一場怪病,整日昏睡,偶爾醒來便胡言亂語,說些“蛟龍要過江”“寶鏡鎮水”之類不著邊際的話。請了鎮上幾個郎中都搖頭,隻說脈象古怪,似有似無。
張巧雲是個要強的性子,一邊照顧丈夫,一邊撐著油鋪生意。誰知半年後,陳守義的表妹王金蓮從外地投奔而來,說是家鄉遭了災。王金蓮生得妖嬈,嘴又甜,不出三月,竟說動了陳家老太太做主,讓守義納她為妾。
說也奇怪,納妾那日,陳守義竟能下床走動,雖然眼神發直,卻不再整日昏睡。王金蓮得了勢,漸漸露出本性,攛掇老太太說張巧雲命硬克夫,又嫌大男吵鬨礙眼。不出一年,巧雲母子便被趕到後院柴房居住,吃穿用度與下人無異。
這年臘月,大男已滿八歲。一日,他在河邊撿柴,聽見洗衣的婦人竊竊私語:“陳家那賣油郎,怕是被什麼纏上了。前幾日王掌櫃從杭州請來個道士,你猜怎麼著?剛踏進油鋪門檻,羅盤就轉得跟風車似的,道士扭頭就走,錢都不敢收。”
另一個婦人壓低聲音:“我聽老輩人說,陳家油鋪那地界,百年前是龍王廟舊址。後來發大水衝垮了,陳家祖上在那兒建了鋪子,怕是動了不該動的……”
大男聽得心裡發慌,抱起柴禾往回跑。剛到後院角門,就聽見王金蓮尖利的聲音:“那柴房漏風,老太太說了,讓你們娘倆搬去鎮外老祠堂住。那裡清靜,也省得大男整日瘋跑,丟了陳家顏麵!”
張巧雲摟著兒子,咬著唇沒作聲。當夜,母子倆卷了僅有的兩床薄被,住進了鎮東三裡外的破舊祠堂。
那祠堂供奉的是本地城隍,香火早斷了幾十年,梁柱結滿蛛網,神像彩漆斑駁。夜裡風穿破窗,嗚嗚作響,似有無數人在低聲絮語。
張巧雲點起半截蠟燭,在供桌旁收拾出一塊乾淨地方。大男忽然扯了扯母親衣角:“娘,你看。”
隻見供桌底下,不知何時蹲著隻黃毛狐狸,眼睛在暗處泛著幽幽綠光,卻不躲人,隻歪頭看著他們。巧雲心裡一驚,想起老人說狐狸有靈,便從包袱裡摸出半個粗麵饃,輕輕放在地上:“仙家莫怪,我們母子暫住幾日,不會擾了清淨。”
那狐狸上前嗅了嗅饃饃,竟口吐人言,是個蒼老婦人聲音:“你倒是知禮。你丈夫的病,不是尋常症候。”
巧雲嚇得倒退一步,大男卻睜大眼睛:“你會說話?”
狐狸輕哼一聲:“老身在這祠堂受香火百年,若非見你母子可憐,才懶得管閒事。你丈夫是被‘借了竅’。”
“借竅?”巧雲顫聲問。
“江裡有條修行五百年的黑蛟,要借人身渡劫。它看中你丈夫生辰八字與它相合,便分了一縷精魄附在他身上。如今那黑蛟真身藏在臨溪鎮下遊的黑龍潭,隻等七月十五陰氣最盛時,借你丈夫肉身走上岸,就算過了人劫。”狐狸慢條斯理道,“那妾室王金蓮,也不是常人。”
巧雲渾身發冷:“她是……”
“她是隻畫皮鬼。”狐狸舔了舔前爪,“專吸男子精氣。你丈夫身上有蛟魂,她近不得身,便退而求其次,借陳家老太太的手趕走你們,再慢慢對付那蛟魂。這兩方在你家鬥法,你丈夫的凡人魂魄夾在中間,時日一長,怕是要散了。”
大男“撲通”跪下來:“狐仙婆婆,求你救救我爹!”
狐狸眼珠轉了轉:“救你爹有兩個法子。一是找到能鎮蛟的寶物,逼那黑蛟離體;二是去陰司查你父親陽壽,若未儘,可請陰差護住他魂魄。隻是這兩樁,都不是凡人能辦到的。”
燭火忽然晃了晃,祠堂深處傳來一聲歎息。一個穿著舊時官袍、麵如黑炭的老者虛影從神像中走出,正是本地城隍。他朝狐狸拱拱手:“胡三太奶,多年不見。”
狐狸點頭還禮:“老城隍,你既現身,可是要管這事?”
城隍歎道:“本官生前受陳家祖上恩惠,一直無以為報。那黑龍潭的黑蛟,原是前朝被斬的鎮河將軍怨氣所化,這些年興風作浪,本官法力低微,奈何它不得。不過,本官知道鎮蛟之物的下落。”
城隍說,百年前此地確有座龍王廟,廟中供奉一麵“江心鏡”,乃大禹治水時留下的寶物,能照妖邪、鎮水怪。後來龍王廟被洪水衝垮,鏡子沉入江底,被一隻老黿大鱉)守護。那老黿每六十年浮出水麵一次,吞吐月華修煉。
“算算日子,今年中秋月圓夜,正是老黿出水之時。”城隍道,“若能得它相助,取回江心鏡,或可救你父親。”
大男急問:“黿爺爺在哪裡?”
“從此處往東,順江而下三十裡,有處叫‘月亮灣’的回水潭,便是老黿棲息之地。”城隍頓了頓,“不過,那黑蛟必然也知此事,定會阻撓。而且凡人要見老黿,需有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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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接口道:“老黿喜食江中一種銀線藻,隻長在水流最急的斷崖下。采藻人往往九死一生。你若真有心,就去采一筐銀線藻,中秋夜帶到月亮灣。”
張巧雲摟緊兒子:“大男還小,我去。”
狐狸搖頭:“你身上陰氣重,那銀線藻沾了女子氣便枯。須得童男之身,且須心誠無雜念。”
大男挺起小胸膛:“我能行!”
當夜,母子倆在祠堂歇下。城隍隱去前,贈了大男一枚巴掌大的木牌,刻著“臨溪城隍令”五字:“此牌可保你一夜不受尋常水鬼侵擾,但遇那黑蛟,卻無大用,你好自為之。”
次日一早,大男按狐狸指點,到鎮上鐵匠鋪用攢下的三個銅錢買了把小鐵鉤,又找了根結實的麻繩。張巧雲連夜縫了個小布袋,裝上乾糧,含淚送兒子到江邊。
采銀線藻的斷崖叫“鬼見愁”,江水到此陡然收窄,白浪滔天。大男將繩子一端係在岸邊老樹上,另一端綁在腰間,嘴裡咬著布袋,握緊鐵鉤,一步步往下爬。
崖壁長滿濕滑青苔,好幾次他腳下一滑,全靠繩子拉住。快到水麵時,果然看見岩縫中長著一叢叢銀絲般的水藻,在激流中搖曳。大男一手抓牢岩石,一手揮鉤去采,江水冰冷刺骨,很快凍得他手指發麻。
忽然,他腰間城隍令微微發熱,水中傳來幾聲淒厲哭嚎。隻見幾個麵色慘白、渾身浮腫的水鬼從浪裡探出頭,伸手要抓他腳踝。城隍令發出淡淡黃光,水鬼觸到光芒,慘叫縮回水中。
大男不敢耽擱,奮力采了滿滿一布袋銀線藻,艱難爬回崖頂時,太陽已西斜。他渾身濕透,雙手被岩石割出道道血口,卻緊緊抱住布袋。
中秋夜,月明如鏡。大男背著銀線藻,沿江往下遊走。三十裡路對孩童來說太過漫長,走到後半夜,他兩腿發軟,在江邊一塊大石上歇腳。
剛坐下,就聽見蘆葦叢中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撥開蘆葦一看,竟是個穿著戲服、麵敷白粉的女子在月下曼舞,身段嫋娜,唱腔卻幽怨淒切。她看見大男,嫣然一笑:“小郎君,來聽曲兒呀。”
大男記起狐狸囑咐“夜行莫理陌生喚”,低頭快走。那女子竟飄然追上,伸手搭他肩膀。城隍令陡然發燙,女子觸到後尖叫一聲,縮回的手露出森森白骨。
“原來是隻白骨精。”忽然有人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