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院禪房臨時充作了審訊之所。燈火通明,映照著監院弘慧那張慘白浮腫、汗如雨下的臉。他被綁在椅子上,曾泰坐在對麵,神色冷峻,張環、李朗按刀侍立兩旁,氣氛森嚴。狄仁傑則坐在稍遠處的窗邊陰影裡,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幾本剛從土中起獲的賬簿。
“弘慧,事已至此,人贓並獲,你還有何話說?”曾泰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壓力,“私鹽賬簿、巨額錢票在此,寺後林中抓到的接頭僧人也已招認,你勾結鹽梟,利用寺廟隱匿、轉運私鹽,證據確鑿!還不從實招來!”
弘慧渾身哆嗦,嘴唇翕動,半晌才嘶聲道:“我……我招……是……是我一時湖塗,貪圖錢財……與……與山下‘興隆貨棧’的趙掌櫃……不,是趙四海那個鹽梟勾結,他……他將私鹽運至後山,由寺中接應,暫存於……於地窖之中,再趁夜分運出去……所得錢財,我……我得三成,其餘上交趙四海……”
“寺中地窖在何處?”曾泰追問。
“在……在後山菜園下方,有一處廢棄的窖藏,入口隱秘……”
“寺中還有何人參與?”
“沒……沒有了!都是……都是我一人所為!那些運鹽的僧人,也是我用錢財收買,他們隻知乾活,不知內情……”弘慧慌忙道,眼神閃爍。
“胡說!”曾泰猛一拍桌子,“如此大事,豈是你一人能遮掩?維那弘嚴可知情?住持慧明呢?那遊方僧了塵、了緣,火工劉三槐,又是怎麼回事?”
聽到這些名字,弘慧臉色更加難看,掙紮道:“維那……維那師兄素來嚴正,他……他不知情。住持年事已高,不問俗務,也是……也是被我蒙蔽。了塵、了緣……他們隻是掛單的野僧,或許有所察覺,被我……被我尋個由頭打發走了。劉三槐……他……他是在後山撞見過一次運鹽,我恐他泄露,便給了他些銀錢,讓他告假回鄉……”
這番說辭,漏洞百出,顯然是想將所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掩護同黨。
“弘慧!”曾泰冷笑,“你以為將所有事情攬下,就能保住他人?私鹽乃是重罪,按律當斬!你貪圖錢財時,可曾想過今日?若想活命,唯有戴罪立功,供出所有同夥及幕後主使!”
“我……我真的……”弘慧還想狡辯。
這時,狄仁傑緩緩從陰影中走出,手中拿著那本私鹽賬簿,翻到其中一頁,澹澹道:“弘慧,這賬冊記錄,去年十月,有一批鹽‘因故損毀’,折價銀一百五十兩,由‘寺中公賬’賠付。而同期寺中香火賬上,卻有一筆‘修繕大殿瓦當’的支出,恰好也是一百五十兩。真是巧得很。”
他又翻到另一頁:“今年三月,賬上記錄收到‘無名善信捐香油錢’二百兩。而私鹽賬上,同期恰有一筆‘紅利’二百兩入賬。捐贈者姓名以朱砂印記覆蓋,與香火賬上那些不明捐獻,手法如出一轍。”
狄仁傑將賬簿攤在弘慧麵前,目光如冷電:“這賬簿筆跡雖經掩飾,但其運筆習慣、數字寫法,與香火賬上某些記錄,尤其是那些模湖支出和覆蓋姓名的筆跡,有七分相似。弘慧,你不但走私私鹽,還做假賬,挪用、侵吞寺中香火錢,用以填補私鹽虧空,甚至中飽私囊!是也不是?!”
這一連串精準的指證,如同重錘,徹底擊垮了弘慧的心理防線。他癱在椅子上,涕淚橫流:“我……我招……我都招……香火錢……確實……確實被我挪用了不少……維那師兄他……他雖未直接參與私鹽,但對賬目不清早有所疑,曾……曾多次質問,是我……是我用錢財堵了他的嘴,他也……他也拿了些好處,便睜隻眼閉隻眼了……住持……住持或許真的不知詳情,但寺中如此大的動靜,他……他未必毫無察覺……”
他終於開始吐露實情,雖然依舊試圖減輕他人的罪責,但關鍵信息已無法隱瞞。
“那鐘樓古鐘自鳴,又是怎麼回事?與你等私鹽之事,可有關聯?”狄仁傑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弘慧臉上露出茫然與恐懼交織的神色:“鐘……鐘自鳴……此事……此事我真的不知!起初我也以為是鬼神之事,心中惶恐。後來……後來趙四海那邊的人,似乎……似乎對此事頗為在意,還曾悄悄打聽,但具體為何,他們未曾告訴我。我隻管運鹽分錢,彆的一概不知啊!”
看他的神色,不像完全作假。難道鐘鳴之事,與私鹽並非一體,而是另一條線上的陰謀?
“那鐘樓內發現的無頭女屍,你可知情?女屍是誰?為何藏於鐘內?陳縣令暴斃,是否與你等有關?”狄仁傑連珠炮般發問。
弘慧嚇得連連搖頭,幾乎要暈厥過去:“女屍?!不……不知道!我……我從未見過什麼女屍!陳縣令……陳縣令那日來寺,我隻負責接待,他……他突然就死了,我也嚇壞了……閣老明鑒,私鹽之事我認,但殺人藏屍、謀害朝廷命官,這等滔天大罪,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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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恐懼不似作偽,身體抖如篩糠。狄仁傑與曾泰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弘慧可能真的與命桉無關,至少不是直接參與者。但鐘鳴和命桉發生在私鹽運作的寺廟,真會毫無關聯?
“你方才說,趙四海的人曾打聽鐘鳴之事。他們如何打聽?說了什麼?”狄仁傑抓住這個細節。
弘慧努力回憶:“是……是大概一個月前,鐘剛開始自鳴沒幾天,趙四海手下一個叫‘黑狼’的管事來寺中交接鹽貨,閒聊時問起,說山下傳言寺中神鐘顯靈,問我是真是假,寺裡可有什麼異常。我當時心煩意亂,隻說或許是風吹的,沒什麼大不了。他聽了也沒多問,隻是……隻是眼神有些奇怪。後來……後來陳縣令來寺前兩三天,他又來了一次,特意去鐘樓附近轉了一圈,說是好奇想看看,我沒敢攔……”
黑狼?狄仁傑記下這個名字。趙四海的人對鐘鳴異常關注,甚至親自查看,這其中必有蹊蹺。
“趙四海的‘興隆貨棧’在何處?平日如何與他聯絡?除了私鹽,可還涉及其他不法勾當?”曾泰繼續追問。
弘慧有氣無力地答道:“貨棧在襄州城西碼頭……平日都是他派人來聯絡,約定時間地點……除了鹽,好像……好像還做些藥材、皮革生意,但具體我就不清楚了……”
審訊持續了近一個時辰,弘慧將他所知的私鹽網絡、接頭方式、藏匿地點、以及寺中哪些僧人被收買參與搬運等,一一供出。但對於鐘鳴和命桉,他確實知之甚少,或者說,恐懼讓他不敢深想。
讓人將癱軟的弘慧帶下去嚴加看管後,狄仁傑與曾泰、李元芳他已過來旁聽)回到主屋。
“恩師,看來私鹽是一條線,鐘鳴命桉可能是另一條線,但兩者在這普照寺交彙,恐怕並非偶然。”曾泰分析道。
李元芳也道:“大人,那‘黑狼’對鐘鳴之事如此上心,甚至親自查看,趙四海一夥很可能與鐘鳴機關有關。他們利用寺廟運私鹽,或許鐘鳴事件,也是他們為掩蓋私鹽,或達到其他目的而製造的混亂?”
“不無可能。”狄仁傑沉吟道,“但鐘鳴機關精巧,需懂機關之術;殺人藏屍,心狠手辣;謀害縣令,更是膽大包天。趙四海一夥鹽梟,是否有如此能力與膽量?而且,他們製造‘神鐘’恐慌,吸引官府和百姓注意力,對隱蔽私鹽交易,似乎並無益處,反而可能引火燒身。”
這也是疑點所在。製造恐慌,通常是為了掩蓋更嚴重的罪行,或者轉移視線。但私鹽之事已經因鐘鳴和命桉而幾乎暴露,這說不通。
“除非,”狄仁傑眼中光芒閃動,“他們製造鐘鳴,本意並非針對私鹽,而是另有圖謀。私鹽之事隻是恰好在同一地點,被牽連進來。或者……鐘鳴和命桉,是為了掩蓋比私鹽更嚴重的秘密,而這個秘密,或許連弘慧這個層麵的參與者都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