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南津渡,江霧散儘,冬日的陽光帶著幾分吝嗇的暖意,灑在波光粼粼的沔水河麵與濕漉漉的碼頭木板上。渡口的喧囂達到一日中的頂峰,裝卸貨物的號子聲、船家招攬客人的吆喝聲、商販討價還價的爭執聲混雜一片,沸反盈天。在這片看似雜亂無章卻自有其運行法則的忙碌景象中,幾雙眼睛正從不同角度,不動聲色地觀察著。
李元芳扮作等船的客商,蹲在離“順風號”泊位不遠的一處石墩上,嘴裡叼著根草莖,目光看似漫不經心地掃過碼頭人群,實則如鷹隼般銳利。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順風號”船主吳老大身上。
吳老大正站在船頭,指揮著幾個船工搬運一筐筐鮮魚上岸。他身材確實高大,皮膚被江風烈日染成古銅色,挽起的袖口露出筋肉虯結的小臂,聲若洪鐘,不時與熟悉的貨主、船工笑罵幾句,一副爽朗豪邁的老江湖做派。然而,當有生麵孔的客人上前詢問船期或價錢時,他臉上的笑容雖依舊,眼神裡卻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警惕,回答也略顯公式化,遠不如與熟人交談時那般放鬆。
李元芳觀察了近一個時辰,發現吳老大除了忙於船務,與渡口幾個把頭、稅吏模樣的官員有過短暫交談外,並未與任何形跡可疑之人接觸。也沒有如燕所描述的“三十來歲、穿著體麵、自稱姓賈”的中間人模樣的男子靠近“順風號”。倒是有兩三個穿著灰色或褐色短褐的漢子,在碼頭各處遊蕩,時而幫人搬點小件貨物賺幾個銅錢,時而聚在一起低聲說笑,目光不時掃視著上下船的旅客。這幾人動作油滑,眼神飄忽,很像是碼頭常見的“攬閒”或扒手之流,但似乎也並未特意關注吳老大或“順風號”。
難道吳老大真的隻是有所顧慮,而非直接涉案?或者,他的“同夥”或“上線”並不在明處,甚至不在這個碼頭?
李元芳正思索間,忽見一個背著褡褳、行色匆匆的瘦小漢子快步走到“順風號”船邊,低聲對正在船尾收拾纜繩的一個年輕船工說了幾句什麼,又迅速塞了件小東西到那船工手裡。那船工左右看了看,飛快地將東西揣入懷中,點了點頭。瘦小漢子隨即轉身,混入人流,很快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不過十幾息時間,若非李元芳一直留意,極易忽略。那瘦小漢子穿著普通,相貌毫無特點,屬於丟進人堆就找不出來的那種。年輕船工看起來也不過十八九歲,是吳老大手下尋常的夥計。
李元芳心中一動,待那年輕船工空下來,走到岸邊一處茶攤喝水時,他也裝作隨意地湊了過去,要了碗粗茶,搭訕道:“小兄弟,跑船辛苦啊。我看你們‘順風號’生意不錯。”
年輕船工看了李元芳一眼,見他穿著普通客商服飾,語氣也隨意,便扯了扯嘴角:“混口飯吃罷了。客人要過河?”
“不急,等等同伴。”李元芳喝了口茶,狀似無意地問道,“剛才好像看到有人找你?是不是托你捎帶東西給對岸親友?這渡口捎帶東西方便嗎?”
年輕船工臉色微變,隨即強自鎮定道:“沒……沒有。就是個問路的。我們船家不私帶貨物,這是規矩。”他匆匆喝完水,將碗一放,“客人您慢用,我去忙了。”說完,轉身快步走回船上,再不看李元芳一眼。
反應如此緊張,顯然心中有鬼。那瘦小漢子塞給他的,絕非尋常問路那麼簡單。李元芳記下那年輕船工的相貌特征,不動聲色地繼續觀察,但直到日頭偏西,再未發現其他異常。吳老大依舊忙碌,與其他船主、客商無異。
與此同時,如燕穿梭在南津鎮的大街小巷。她換了身荊釵布裙的尋常婦人打扮,拎著個小竹籃,裡麵裝了些針線雜物,像是個出門采買或走親的本地女子。憑著親切的笑容和自然的搭話技巧,她很快從幾個常在碼頭附近做小生意的婦人口中,又挖出些關於“賈”姓中間人的零星信息。
“你說那個賈先生啊?好像是有這麼個人,前幾年時不時能在渡口看見,穿得挺乾淨,說話也客氣,專門幫城裡的大戶人家招工。不過……好像有快兩年沒見著他了。”一個賣炊餅的大嬸回憶道,“我娘家侄兒還想托他找個活計呢,後來沒找著人,也就罷了。”
“兩年沒見了?”如燕追問,“大嬸可記得他最後一次出現,大概是什麼時候?之後有沒有人提起過他去了哪裡?”
大嬸想了想:“最後一次……好像是前年秋天吧?記不太清了。之後就沒影了。有人說是賺夠了錢回老家了,也有人說……咳,都是些沒影的閒話,說他可能得罪了什麼人,或是拐了人跑了,被苦主找上門了。誰知道呢?這碼頭人來人往,今天見明天不見的,多了去了。”
另一個在街邊補漁網的婆婆插嘴道:“那個賈先生……我老婆子倒記得清楚點。他下巴左邊有顆小肉痣,說話的時候喜歡撚手指。最後一次見他,好像就是前年重陽節前後,那天渡口人特彆多,他站在‘悅來’茶樓底下,跟一個穿著綢緞衣裳、但看著不像本地人的胖老爺說了好一會兒話,後來兩人一起往鎮西頭走了。之後,就再沒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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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重陽節?與周煥成失蹤的去年臘月,相隔一年有餘。這個賈姓中間人,至少在周煥成失蹤前一年多就已消失。是他金盆洗手了?還是……遭遇了不測?亦或是改頭換麵,繼續從事著見不得光的勾當?
如燕又試著打聽“混江龍”刁七。一提到這個名字,幾個婦人臉色都變了變,說話也謹慎起來。
“刁七爺啊……那可是鎮上的厲害人物。”賣炊餅的大嬸壓低聲音,“手下一幫兄弟,碼頭上的腳力生意,好些都得看他臉色。尋常百姓可惹不起。姑娘你打聽他作甚?”
“沒什麼,就是聽人提起,好奇問問。”如燕笑道,“聽說他本事大,在江陵那邊也吃得開?”
“那是自然。”補漁網的婆婆快嘴道,“要不怎麼叫‘混江龍’呢?這沔水上下,黑白兩道,他都有些門路。不過近一兩年,好像收斂了些,不像以前那麼張揚了。聽說……是攀上了更高枝兒,具體就不清楚了。”
更高枝兒?如燕心中記下。一個地頭蛇突然收斂,要麼是受到壓製,要麼是找到了更穩妥的靠山或財路。
辭彆幾位婦人,如燕又來到鎮西頭。這裡房屋相對稀疏,靠近一片蘆葦蕩,顯得有些荒僻。她按照婆婆所說,來到“悅來”茶樓附近。茶樓門麵普通,生意卻不錯,進出的多是些行商和本地閒漢。如燕在對麵一個賣竹器的小攤前駐足,假裝挑選器物,目光卻留意著茶樓進出之人。
觀察了約半個時辰,未見特彆可疑之人。她正想離開,忽見茶樓裡走出一個穿著綢緞長衫、頭戴員外帽的矮胖中年男子,身後跟著兩個青衣小廝。那男子麵色紅潤,保養得宜,與碼頭上常見的風霜麵孔截然不同。他站在茶樓門口,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帶著小廝,朝著鎮外官道的方向不緊不慢地走去。
這人的衣著氣度,與補漁網婆婆描述的“胖老爺”有幾分相似。如燕心中一動,遠遠輟了上去。
胖老爺並未走遠,在鎮口一處車馬行前停了下來,與車馬行的掌櫃說了幾句話,便登上一輛早已等候的、裝飾較為華麗的青篷馬車。馬車隨即啟動,沿著官道,向江陵方向駛去。
如燕記下車馬行的招牌和馬車特征,返回鎮中。
張環那邊的調查則不太順利。他幾乎問遍了渡口附近所有載客的騾車、驢車車夫,以及鎮上車馬行的夥計,無人記得去年臘月初六拉載過符合周煥成特征的年輕書生。多數車夫表示,每日客人太多,記不清那麼久以前的具體客人,除非是常客或發生過特彆的事。至於非常規路線,車夫們更是搖頭,說去江陵就是一條官道,偶爾有客人要求繞去某個村子,也都是附近熟路,並無特彆。
倒是一個在碼頭角落等活的老車夫,在張環鍥而不舍的追問和請了一碗熱酒下肚後,含湖提了一句:“去年臘月……好像是有那麼幾天,碼頭上有些生麵孔晃悠,不像尋常客人,也不像做苦力的。具體哪天記不清了。他們好像對獨身的年輕客人特彆留意……不過老漢也沒多事,這碼頭,少看少問,才能長久。”
生麵孔,留意獨身年輕客人……這與李元芳觀察到的灰色短褐漢子,以及“賈”姓中間人可能從事的勾當,隱隱吻合。
日落時分,三人先後回到悅來客棧,向狄仁傑稟報各自所得。
狄仁傑聽完,沉吟良久,將各方信息在腦中梳理拚接。
“目前看來,線索指向幾個可能。”狄仁傑緩緩道,“其一,以‘賈’姓中間人為代表的誘拐團夥,以招工為名,誘騙獨身外鄉年輕男子,其人或已消失金盆洗手或遇害),或改頭換麵。周煥成可能遭遇了類似手法,但時間上,‘賈’姓中間人消失在前,周煥成失蹤在後,若是同一團夥,說明其活動並未停止,隻是換了人手或方式。”
“其二,以‘混江龍’刁七為首的地頭蛇勢力,可能涉及勒索、衝突乃至殺人棄屍。但此類犯罪多為隨機或衝動,與目標明確、手法乾淨、係列作桉的特征不甚相符。不過,若刁七與此事有關,他可能是提供‘場地’、‘善後’或‘保護’的角色,而非主謀。”
“其三,吳老大及其‘順風號’,即便不是主謀,也極可能是一個關鍵節點或知情者。那個給年輕船工塞東西的瘦小漢子,以及吳老大麵對詢問時的閃爍態度,都說明這艘船不乾淨。渡口是人員集散地,船隻則是天然的封閉空間和運輸工具,若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一個人,沒有比一艘客船更方便的了。”
“其四,那些在碼頭遊蕩、留意獨身旅客的灰色短褐漢子,可能是眼線或具體執行者。”
狄仁傑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綜合來看,最有可能的圖景是:有一個組織,以南津渡口為據點,以客船可能不止‘順風號’一艘)為主要工具或中轉站,利用眼線物色獨身外鄉年輕男子為目標,或以招工誘騙,或以其他手段控製,然後通過船隻運走,下落不明。其動機……尚不明確,但絕非簡單的劫財或仇殺。吳老大即便不是核心,也必然是重要一環。而‘混江龍’刁七,或許提供了本地保護或協助銷贓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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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行動?”李元芳問道。
“雙管齊下。”狄仁傑決斷道,“元芳,你帶兩個人,今夜設法潛入‘順風號’,仔細搜查,尤其是底艙、夾層等可能藏人或物品的地方。注意安全,若遇抵抗,以擒拿為主,務必留活口。重點查探有無暗格、密室,以及那個年輕船工身上或住處,看看瘦小漢子塞給他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如燕,你明日再去鎮西,設法打聽那輛青篷馬車的主人身份,以及他與‘悅來’茶樓、乃至可能與‘賈’姓中間人或刁七的關係。同時,繼續留意鎮上有無其他可疑的、與招工或介紹‘好活計’相關的流言。”
“張環,你持我名帖,暗中聯絡南津鎮所屬的縣衙主簿或捕頭避開可能被滲透的層麵),調閱近五年來南津渡口一帶報備的失蹤人口卷宗,尤其是外鄉年輕男子,核對時間、特征,看看是否真存在係列失蹤。注意,隻調閱,勿聲張,勿打草驚蛇。”
“是!”三人凜然應命。
“至於周福老丈……”狄仁傑看向門外,那位盲眼老仆依舊呆坐在角落,“暫且不要告訴他太多,以免他情緒激動或無意間走漏風聲。待有確鑿進展,再行告知。”
夜幕降臨,南津鎮華燈初上,渡口的喧囂漸漸平息,唯有沔水濤聲依舊,拍打著堤岸,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那些被江水吞沒的秘密。狄仁傑站在窗前,望著江麵上星星點點的漁火,目光深邃。暗流已顯,沉鉤待起。今夜對“順風號”的探查,或許就能釣起第一條關鍵的“魚”。而這南津渡口平靜水麵下的洶湧暗流,也即將被徹底攪動。真相,往往隱藏在最為黑暗渾濁的深處,需要勇氣與智慧,方能將其打撈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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