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永昶在早點鋪聽到有人聊起三節子,說三節子找東關的疤瘌眼尋仇,剛進城就被警察發現了,三節子又怎麼邊打邊跑,愣是在警察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還打傷了兩個警察,氣得警察局長摔了心愛的杯子等情節,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那人親眼見過似的。永昶聽了卻想笑,又想起三節子那張蒼白的臉,這是一張可以算英俊的臉,棱角分明,尤其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一點都不像匪裡匪氣的馬子頭。曾經從舅舅口中得知三節子的為人,那是一個知恩圖報恩怨分明的人,永昶想不明白,這樣的一張臉,這樣的一個人,咋就當了人人唾棄的馬子頭。
永昶饒有興趣地邊喝著粥邊聽攤主繪聲繪色地講述三節子的一些奇聞異事,在攤主的口中,三節子成了個替天行道的義匪,跟山南大大小小的馬子頭截然不同,這也可能是三節子得以逃脫的主要原因,否則怎會逃出城門緊閉的嶧縣城。最後,攤主不無遺憾地說道,這樣的馬子哪找去,我要是能撇開身,我他娘的也要跟著去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多爽。有人調笑攤主,你現在也可以收攤不乾,跟著三節子去吃香的喝辣的。攤主這才說了實話,咱沒那個膽,我還是守著我這個小攤保險,發財甭想,至少一家人吃喝不愁,我可不想學短脖子被割了頭掛在城門上,都生蛆了也沒人收。
永昶暗笑,三節子昨晚把乾燒餅要的咯嘣響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看來民間的傳說一點的真摻了大部分的假,據永昶所知,那些馬子根本不是說書人所說的那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好多人其實就是莊稼漢,撂了鋤頭拿起刀槍就是馬子,撂下刀槍拿起鋤頭就是莊稼漢,若是日子能勉強混下去,誰也不會乾刀口舔血時不時被官軍圍剿的馬子,所謂的馬子的日子也不是攤主所說的那麼光鮮,更多的馬子甚至沒有命花打劫的所得就成了一具屍體。遇到清鄉,東躲西藏的日子也不好過,弄不巧被人砸了悶杠也有可能,那些被馬子糟蹋過的人家哪個不是恨之入骨,遇到落單的馬子誰也不會大發慈悲。不過三節子的口碑倒是出乎永昶的意料,這讓他昨日的糾結有了落實的借口。
永昶服侍梅蘭喝了一碗粥吃下一根油條,又陪著她在院子裡走了一會,看著掩映在冬青後邊的廁所,永昶由不得不想起昨晚在他看來頗為詭異的一幕電閃雷鳴的夜晚,一個亮色蒼白的馬子頭躲在裡麵。雨過天晴,大雨清洗過的冬青帶著鮮亮的嫩綠,在陽光下展現著蓬勃的生機。有一瞬間,永昶甚至懷疑昨晚發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個夢,很不真實,任誰也不會想到警察追捕的馬子頭沒有趁著夜色逃出城,反倒躲在了瑞門德醫院的茅廁裡。
據賣粥的攤主說,三個警察被打倒倆,剩下的一個嚇得魂飛喪膽,自然不敢再追。被打倒的兩個警察一前一後相隔十幾步躺倒在大街上,一個捂著肩膀,一個抱著小腿哎呦的叫喚,同時慶幸祖上庇佑,才撿回一條命。殊不知那是三節子沒下殺手,憑他的槍法說打眉心絕對不打眼睛,說打膝蓋絕對不打小腿,你們不知道,說到這裡,賣粥的攤主四下裡看看,頗為神秘的說,我聽說這個三節子輕易不殺人,他槍下的人命不是壞透氣了就是該死,否則怎會一個打肩膀一個打小腿呢。永昶覺得坊間的傳言有些虛誇的成分,三節子的槍法哪能那麼準呢,若真的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的胳膊也不至於也挨了一槍,所謂的打肩膀打小腿更多的是匆忙間的亂射
平白無故吃了崔傳成一頓請,永昶過意不去,給梅蘭交代了一聲,買了一些吃食去了南關崔傳成家。一路問過去,在一個小院門口,永昶遇到正要出去的崔傳成。看到永昶,崔傳成吃了一驚,說你怎麼來了。永昶笑笑,來認認門。
崔傳成的窘迫超乎永昶的想象,他一直以為這個當初的地主家的少爺日子還過得去,如今一見真是大跌眼鏡,崔家的窘迫隻能用不堪來形容。從崔傳成口中得知,當初為了贖父親,崔家不得已借了高利貸,那個驢打滾的高利貸不單搭進去五十畝好地,另外還搭進去三頭牲口。崔家敗了,把父親殯完之後,崔家立馬成了崔家寨的下等戶。大哥不甘心崔家的敗落,揣著一個刀子不見了人影,以後的事永昶都知道了,崔傳成就沒再重複,他衝院子裡正剁鴨食的女人喊,老同學來了,你去買塊西瓜,天太熱。女人應了一聲,卻沒有出門的動靜。永昶知道崔家的窘迫,忙不迭地說,不渴,不渴,剛吃過早飯,我坐會就走,就是來認認門,以後來縣城了好知道你住哪。
永昶最佩服崔傳成的地方就是他的適應能力,據崔傳成說,殯完父親的第二天,他就開始下地乾活,這之前,崔家雇傭了二十多年的那個長工被母親辭掉了,沒了土地還養什麼長工,母親的歎息猶如一道鋒利的鋸齒在家人的心頭劃過,短短的幾日,從錦衣足食的上等人家淪落成普普通通的貧窮戶,這樣的差距任誰也不會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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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吃的苦,第一天乾活,我刨地刨的一手血,晚上拳頭攥不住,連著幾天我受下來了,真是老古語說的,沒有吃不了的苦,隻有有享不了福,你看看,混到現在,我不也三個兒子了,都跟小牛犢樣,可能吃了,這不,又有了,再等兩個月又得添口人。
崔傳成的大哥為父親報仇搭了自己一條命,大嫂接受不了突然的變故,人一下子瘋了,滿村子亂跑,嘴裡不住地喊著馬子來了馬子來了。大哥撇下兩個閨女,跟著崔傳成的娘過,那個小腳的老太太暗地裡以淚洗麵,明麵上卻無比的堅強,她果斷地賣掉三十畝好地償還了當初應急借下的驢打滾債,又辭退了在他家乾了二十年的長工老福,她對十五歲的崔傳成說,有人在家就不算敗,你老老爺憑著吃苦耐勞掙下家業,你也得學他,家裡這十幾畝薄地就是你翻身的本錢,等年把兩年給你娶房媳婦,能生幾個生幾個,連你哥的那份也生出來。大哥沒有留下香火,這也是崔傳成沒命地讓女人生的主要原因,在那個小腳老太太看來,有人就不愁翻身,沒人才愁。
家徹底敗了,在大姐家躲了一些日子,崔傳成不願意就這樣躲在大姐家裡混吃混喝,大姐夫的臉早就能擰出苦水了,隻是礙於麵子沒說什麼。崔傳成當然理解大姐夫的苦衷,誰家也沒有多餘的口糧,而他這個光吃不乾的小舅子飯量還不是一般的小。崔傳成偷偷回了一趟崔家寨,得知蟒蛇窩的馬子早已被濟南來的楊團長給剿了,接替楊三炮的二當家短脖子也被割了頭掛在縣城的城門樓上示眾。家裡幾畝薄地的收成僅僅隻夠糊口,思謀了良久,崔傳成決定做點小買賣補貼家用。
崔傳成乾活郎半年後,家裡給崔傳成說了門親事,崔傳成的娘,那個小腳的老太太毫不猶豫地賣了祖傳的鐲子,並親自操辦,為崔傳成娶回一個大他三歲的女人。這個高粱麵煎餅都吃不周溜的貧窮女子,自嫁給崔傳成後,三年時間給老崔家生下三個帶把的小子,樂得崔傳成的娘顛顛地,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幾年前家族變故帶來的哀傷一掃而光,逢人邊說崔家要否極泰來了,畢竟有人才有一切。
崔傳成說得輕描淡寫,永昶卻聽得驚心動魄,他無法想象當初瘦弱的崔傳成怎麼在凜冽的冬風裡咬牙切齒一手血泡乾活的樣子,那得是怎樣的一種決心及毅力才能支撐下去。單單身體的勞損還能忍受,最難忍受的是天上人間的巨大落差,多少大戶人家的子弟一旦家道敗落,幾近廢人的數不勝數,崔傳成算是個另類。
沒有吃不了的苦,沒有受不了的罪,無非是逼沒逼到份上,逼到份上我都喝過牛尿,你信不?第一次挑貨郎鼓遛鄉,沒經驗,沒帶水喝,太陽那個毒呀,路上的土都沒腳麵,我渴的嗓子眼冒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哪裡有水喝呀,剛好遇到一個牛販子,牽著倆牛,一個牛撒尿,巧了尿了在牛蹄坑裡,我沒等牛販子走遠我就趴下喝了,走遠了就乾了,那感覺我一輩子忘不了,這也逼著我不放慢,一家人等著掙錢買口糧呢。
那天早上,永昶沒敢過多耽擱崔傳成的時間,自己閒極無聊,崔傳成的時間可耽擱不起,他還要出去掙一家人的口糧。永昶找了個借口辭彆崔傳成,倆人一前一後出了崔家。永昶就近找了家糧店,買了一袋子小米,另加了一個銅板讓店夥計幫著送到崔傳成家。一輩子同學三輩子親,三輩子同學如老林,同學一場,能幫點就幫點,這是永昶真實的想法。崔傳成的女人費力地彎下大肚子的腰,實實在在向永昶鞠了一躬,慌得永昶連忙伸手攔住了她:嫂子,使不得,使不得。
苗永昶的媳婦在嶧縣的醫院裡產下一對龍鳳胎,消息傳回苗家莊時,整個苗家莊震驚了,這是苗家莊曆史上百多年來的頭一回。在這之前有沒有生龍鳳胎的,誰也不知道,當然無從談起。村裡活得歲數最大的二呱子,九十有三的他正在樹蔭下乘涼,聽到這個消息後,立馬來了精神,坐直了靠在老槐樹上的腰身,伸出乾瘦的五個指頭說,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咱苗家莊頭一個一炮雙響的,開花又結果,趕一起了,好,他苗南拳在地下該閉眼嘍。
龍鳳胎的話題持續了一整天,到晚飯時許多人家的飯桌上還不停地說起,這個永昶,還真不簡單,一炮雙響。有人這樣說。種子好,地也好,一樣好沒用,得兩好,也有人這樣說。更有抱不上孫子的婆婆,原本嬉笑歡聲的臉就突然陰了,端著碗狠狠剜了兒媳婦一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憤恨表情。進門三年來還沒顯懷的兒媳婦坐不住了,捧著吃了一半的碗去了鍋屋,誰讓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呢,也怨不得婆婆的眼神那麼淩厲。
睡覺前,許多男人憋著一股勁,狠狠把女人整治了一回,暗暗也希望像永昶那樣一炮雙響,生一對人人豔羨的兒女出來顯擺顯擺。女人們當然不知道男人的心思,隻娘啊爺啊的叫著,眼前閃耀著一片幸福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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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生產的那天早上,苗褚氏一早就往縣城趕,兒媳婦要生產,她這個婆婆當然不能缺席,否則傳出去還不被人家笑話死。苗褚氏倒沒那個心思,更沒在乎彆人的看法,作為一個準奶奶,她更迫切地想見到她即將出世的孫子或者孫女,看看他或他長得什麼樣子,像誰。這之前,針對梅蘭堅挺的大肚子,村裡有經驗的婦人已經預測梅蘭將會產下一個大胖小子了,理由就那麼簡單,你看看她的大肚子,不是男孩還能是什麼,絕對是男孩,個頭還不能小來。苗褚氏喜歡聽這樣的話,百聽不厭,如今隔皮猜瓜的期盼就要變成現實,她怎能不心急火燎。
馬車爬過那道山梁的時候,橘紅的大太陽剛剛躍出一片青綠的莊稼地,瞬間,大地萬物都籠罩在瑰麗的霞光中了。苗褚氏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麼多年,她從沒有在這樣的早上觀看過日出,更沒有在這樣的早上深處山梁上俯視腳下的大地,遠處還未完全醒來的村子,靜默的莊稼地,及至綿延的山崗,山崗上成片的鬆樹林,羊群一般的石頭,歡快跳躍的花喜鵲等等,全部換上了彩霞的衣裳,金光閃閃又瑰麗無比……
這一切在苗褚氏看來都是好兆頭,讓她異常歡喜又滿懷期待。隨行的憨柱的女人似乎也被這瑰麗的美景驚呆了,迎著朝陽的臉紅彤彤的,像塗了一層胭脂。聽聞永昶的媳婦要生,憨柱的女人說啥也要跟過來搭把手,苗褚氏欣然應允,她的幸福需要分享,而憨柱的女人是最佳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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