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約拿大前年回了美國,青石街的教堂來了一個年輕的神父,叫約翰,英國人,臉白的跟個小姑娘一樣,不過中國話說得怪溜,聽說特喜歡喝羊肉湯。有人經常在李家羊肉湯館見到他,筷子使得頗像樣子。有調皮的小孩每逢約翰去喝羊肉湯,都會跟在後邊喊大鼻子喝羊湯,恁娘沒擱這莊上,整個就是賣油的敲棒棒,你娘沒擱這莊上的翻版。高鼻子小白臉不黑心,經常會多要兩個燒餅分給跟在後邊的三四個毛蛋孩子。得了燒餅的幾個毛蛋孩子吃慣了擎食,經常的貓在教堂外,隻要一看到高鼻子小白臉就嘻嘻哈哈湊過去,跟在後邊。若是約翰不喝羊肉湯,幾個毛孩蛋子就一臉的不高興,因為他們吃不到烤得焦黃焦酥灑滿黑白芝麻的鍋餅。
可能因為老約拿的關係,小白臉高鼻子的約翰對苗褚氏很客氣。記得第一次見到苗褚氏時,約翰就一眼認出了人群中衣著乾淨整潔卻一臉哀戚的苗褚氏。作為自己的接班人,老約拿把這座教堂的過往曆史及青石街的風土人情大概說於了小約翰,由此小約翰知道了這座教堂的捐獻者的名單最大的金主是一個叫褚青山的敏河人,不過已經去世多年。老約拿臨行前特意交代交代小約翰,來這裡做禮拜的人裡有一個女人,就是當初褚青山的女兒,對於她要特彆留意一下。
小約翰不知道老約拿的特彆留意一下什麼意思,在第一次見到苗褚氏,並確定之後,小約翰微笑著告訴苗褚氏,您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可以儘管來找我,說完,看苗褚氏不解的眼神,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加重語氣說道,我說話算話。苗褚氏這才明白小約翰的意思,感情老約拿什麼都跟他說了,否則不能解釋禱告完,他特意叫住了她,而且準確地叫出她的姓氏。自己能有什麼事要他幫忙的呢,苗褚氏想不出,但是還是十分感激對方的善意,辭彆時苗褚氏邀請小約翰有空去苗家莊做客,小約翰也毫不猶豫答應了,不過小約翰一次也沒去過。
黃風口相逢之後,老約拿,那時候老約拿還是少約拿,剛過三十歲的生日,約拿跟著苗南拳去了苗家莊,對於這個會功夫的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中年男人,約拿佩服的不得了,沒來中國前他就聽說中國人會功夫,當時他還不太信,什麼功夫能比拳擊更有力量?他想不出,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約拿倒沒有想跟苗南拳學功夫的打算,本來他的目的就是奉濟南基督教會去敏河傳教建教堂,跟著苗南拳去苗家莊無非是想多了解一些山南的風土人情,通過名人苗南拳,無疑是一個好途徑。
辭彆褚青山,約拿跟著苗南拳抹黑去了苗家莊。令約拿沒想到的是這個外號苗南拳的武人竟然是個富人。在這個窮山窩的苗家莊見到了來自西方的自鳴鐘,約拿忍不住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約拿快速補充的有關這個古老國度的一些知識裡,義和拳是個繞不開的知識點。當年那些打著扶清滅洋號稱刀槍不入的魯莽漢子們多數是食不果腹流竄街頭的底層民眾,眼前這個一人擊退一夥馬子的勇武漢子竟然還是個大戶人家的當家人,這點約拿沒有想到。晚飯時,約拿忍不住疑慮問苗南拳,苗南拳笑著夾起一個花生米扔進嘴裡,咀嚼了一會才說,凡事沒有絕對的了,不過我們這有句俗語,窮文富武,聽說過麼?就是說窮人家的孩子學文,富人家的孩子學武,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主要是窮人家的孩子又要幫著乾活又要練拳,沒時間,當然,最主要的是練武要花錢,比學文多得多,一般人家的花不起,這就是窮文富武的來曆,當然,也有例外,來,再喝杯。
縱是打過招呼,約拿還是把苗南拳的女人嚇了一跳,她遲疑地關上門,又小跑著走到前邊去,輕聲問苗南拳這是怎麼回事,咋還帶來一個洋鬼子。苗南拳嗬嗬一笑,回頭看了約拿一眼對女人說,這個洋鬼子是個好人,彆怕,你趕緊搗鼓點吃的吧,多炒個菜,總不能讓洋人說咱小氣不是。
為了顯示大方,桌上擺了六個菜,鹹魚、鹹肉、鹹鴨蛋、炒花生米,外加一個辣椒炒雞蛋,一個粉皮炒鵝蛋。這待遇可是來了大客的待遇。約拿看著滿滿一桌子的菜,忍不住摩拳擦掌,他確實餓壞了。
苗南拳又讓兒子肇慶去井窖子取了一壇酒,讓約拿嘗嘗地道的山南的酒。約拿倒是老實,苗南拳問他能不能喝酒時,約拿猶豫了一下,說能喝一點。經多見廣的苗南拳知道各個教派有各個教派的教義,更有各種禁忌,就像回子不吃豬肉,自稱基督教徒的約拿喝不喝酒他不知道,作為主家來了客人,不讓客人喝酒肯定不是待客之道。能喝一點點,那就是能喝,哪有沒喝酒就說自己能喝的,約拿的能喝一點點在苗南拳看來就是能喝。苗南拳倒了三碗酒,他一碗,約拿一碗,憨柱一碗。本來家裡來客都用酒壺,一聽約拿說能喝一點,苗南拳嫌麻煩,乾脆一人一碗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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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肇慶被苗南拳打發去叫長工憨柱,一會兒肇慶回來說憨柱大哥吃完飯了,不過來了,有什麼事叫一聲就行。苗南拳知道憨柱的品性,就沒客氣,指著剩下的那一碗酒對約拿說,這碗你的。約拿說為什麼?苗南拳說不為什麼,你是客人,客隨主便。約拿說好吧,可以開始了麼,我餓了。
老約拿在苗南拳家住了三天,喝光了苗南拳藏在芋頭窖子裡的一壇子蘭陵大曲。這是苗南拳的徒弟拜師時孝敬的三壇中的最後一壇,存放了好幾年。苗南拳好茶,卻藏有幾壇好酒,那是他為幾個對品的友人備下的,練武的沒幾個不豪爽的,豪爽的人總要喝酒,喝暈了再耍幾下,是他們少有的樂趣之一。自從庚子年在京城折了跟頭之後,苗南拳的朋友亡的亡,逃的逃,留在山南的幾近滅跡。若不是開頭生了一場大病,苗南拳估計自己的下場跟那些師兄弟一樣,也多虧了那場病,苗南拳得以在苗家莊安享平靜日子。
苗南拳養病的日子事情起了翻轉,原本被朝廷宣召進京的拳民突然間就成了被剿滅的對象,洋大人一下子成了人上人,被保護的對象,這點頗令人費解。如今口口聲聲欲殺之的洋鬼子就坐在自己跟前,苗南拳卻發現不是那回事。苗南拳發覺眼前的洋鬼子還蠻可愛,這個觀點從黃風口開始,老約拿,當時還是洋鬼子的約拿伸出紮著金黃色汗毛的胳膊攔在幾個馬子跟褚青山中間時,苗南拳覺得這個洋鬼子不是壞人。跟自己無關的事不計危險後果地站出來,這本身就說明這個人的人品,這也是苗南拳邀請約拿去苗家莊教授他兩下子的初衷。
三天時間,苗南拳教授的拳法約拿隻會比劃一下樣子,十斤裝的壇子卻見了底。約拿操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誇讚是味。因為一句是味,苗南拳費了半天的口舌才解釋清楚是味的含義。以後的兩天多時間裡,是味成了約拿口裡頻繁說出的最多的詞語,看到苗南拳一人多高的木樁說是味,看到苗南拳坐在夕陽裡泡茶的紫砂壺說是味,及至看到牆頭上羽毛靚麗的大公雞也說是味。為此,惹得十七歲的苗肇慶學他的樣子說是味。
突然來了個高鼻子藍眼珠的洋鬼子,苗家莊的許多人跑到苗南拳家看西洋景,指指戳戳約拿的高鼻子吃飯的時候會不會礙事。還有人納悶約拿的藍眼珠看東西的顏色跟咱黑眼珠是不是不一色。約拿倒不外氣,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這問那,喜得一幫人笑得肚子疼,不花錢的樂子才是真正的樂子。
苗家莊人的眼裡,苗南拳絕對是個不一般的人。除了他的樂善好施之外,苗南拳的功夫堪稱苗家莊的驕傲,因為他的名氣,弄得外村的人都以為苗家莊的人人會拳,輕易的不敢惹。苗家莊的小夥子出去也是橫著肩膀走路,似乎沾了苗家莊的名字身手就比彆人厲害了許多。也因為他的帶動作用,苗家莊的許多男孩子也都以他為榜樣,偷偷地學著蹲馬步練樁,大早上圍著莊子跑,還有的跑到南河底翻沒地跟頭,嘿嘿哈哈很有氣勢。
苗南拳近乎神一樣存在的人物卻沒有在苗家莊收一個徒弟,自己的兒子苗肇慶更是沒傳個一招半式,而是老早就送到了私塾念書,苗家莊的人很不理解。有執拗的男孩子逼著父母去求苗南拳,以期收其為徒,都被苗南拳婉拒了,理由是功夫不是誰都能練的,再說了,窮人家的孩子還是趕緊謀生為正路,學一些沒用的腿腳功夫,到頭來還不是照樣要掙錢養家糊口過日子。
這都什麼年代了,拳腳功夫沒用了,再快能快過子彈?再說,練武可不是那麼好練的,咱村那些毛孩子早已過了那個年齡,他也不想因為這個耽誤孩子,耽誤他們家的農活,畢竟能有財力練武的寥寥無幾。
這是苗南拳的原話。老秀才捋著灰白的胡須敦敦教導不愛讀書的孫子,草莽武夫的時代過去了,千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武舉多少年不開了?還想練武,有什麼用啊。老秀才痛心疾首,伸出兩根指頭,二十年啦,整整二十年啦,從大清朝光緒24年就沒了。
苗南拳不收苗家莊的人當徒弟,卻肯願意教授高鼻子藍眼珠的洋鬼子拳法,這在苗家莊人看來不可思議,心裡更不是滋味。不過令他們開心的是洋鬼子隻待了三天,三天時間裡有兩天半都是暈乎的。約拿指著自己的高鼻子醉眼朦朧地對苗南拳說,我,喝過好幾個國家的酒,什麼雞尾酒紅酒伏特加都喝過,就數你們這什麼什麼酒帶勁。苗南拳插話說蘭陵大曲,也就是地瓜燒。約拿抄起一塊野兔腿撕了一大塊使勁嚼著,還不停地說著是味。
苗南拳弄不明白見到約拿咋沒有了當初的恨意。庚子年,苗南拳的好幾個朋友死在了北京城外,據逃回來的人說,洋鬼子的大炮實在厲害,有的人沒見到人影就被崩得血肉模糊,腸子都掛到了樹梢上。還有傳言,說洋鬼子逮住人二話不說就是一槍,打死了還不停手,直到把人打成篩子。苗南拳病愈後,當初結夥去天津衛的一幫朋友回來的沒幾個,僥幸活著的也都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他們弄不明白事情的翻轉咋這麼快,比翻書還快。苗南拳慶幸著自己這恰到好處的大病時不免心懷愧疚,發誓以後見到洋鬼子非得活剝了不可。時間轉眼就從大清朝到了民國,苗南拳才知道當初的自己多麼可笑,全都是被慈禧那個老娘們耍了,這是苗南拳醒悟後得出的結論。
從凜冽的寒風中走上黃風口的苗南拳怎麼也不會想到今生中還會跟一個洋人成為朋友,要知道當初他可是欲殺之而後快的。老朽不堪的大清朝不在了,民國時期的洋人還是有著無可比擬的優越,幾個沒見過世麵的蒙麵馬子也知道洋人不好惹,洋人惹不得。雖然他們生氣約拿擋了他們的財路,可沒有一個人敢動洋人一個指頭。麵對高個子約拿的勸阻,或者說遊說,幾個蒙麵的馬子像看西洋景一樣看著約拿高高的鼻子怎麼越來越紅。就憑約拿不在乎,或者說不怕死不怕事的勇敢,苗南拳決定插手這件事。洋人都插手了,自己更不可能裝作看不見。
喝了三天醉了三天,約拿覺得以後不會再喝酒了,因為他把後半生的酒都喝了。臨走的時候老約拿腳步踉蹌,回望前三十年的歲月裡,他喝過的最烈的酒,沒有之一,就是在山南的這個小山村喝的叫什麼地瓜燒的辣酒。苗南拳說的辣酒。少約拿晃著醉暈暈的頭顱走出苗家莊,火紅的太陽照在他紫紅的臉堂像是塗了一層雞,站在山崗上回望方正的田疇,打出的飽嗝裡還散發著濃濃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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