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綰站在餐館門口,雨剛停歇,地上的積水映著昏黃的路燈光。她手裡緊緊攥著手機,主編的電話已經掛了十分鐘,那句“稿件不能發”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陳硯舟從店裡走出來,遞給她一杯熱氣騰騰的薑茶。粗陶杯子燙得她指尖發紅,一個沒接穩,茶水險些潑灑出來。
“有些話,本就不是寫給報紙看的。”他的聲音很輕,卻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
她低頭望著杯中升騰的白霧,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篇報道她傾注了整整七天的心血,證據鏈環環相扣,照片清晰確鑿,連錄音都做了三重備份。可一句“影響城市形象”,就讓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她抬起頭,正要開口,陳硯舟卻先說話了:“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
“市立三院。有個病人,一直在等你的名字出現在頭條。”
她怔住了,腳步像是被釘在原地。
“不信?”他轉身朝巷口走去,“那就當是陪我去送碗粥。”
不知怎的,她的雙腳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兩人都很沉默。出租車在濕漉漉的街道上緩緩行駛,窗外的街景模糊地掠過。她看見玻璃上自己疲憊的倒影,眼底泛著青黑,像是熬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
到了醫院,陳硯舟熟門熟路地帶著她上了六樓。走廊儘頭那間病房的門虛掩著,一位老太太正坐在床邊低聲說著什麼。
“老張,今天感覺怎麼樣?”陳硯舟走近輕聲問道。
病床上的男人約莫六十多歲,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聽見聲音勉強睜開眼,露出一絲虛弱的笑意:“你來了……今天有粥嗎?”
“帶來了。”陳硯舟打開保溫桶,舀出一碗色澤淡黃的小米粥,表麵浮著一層細膩的米油。
“這是‘希望養生粥’。”他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扶起老張,“山藥、紅棗、黨參,小火慢燉了兩個時辰。”
老張顫抖著接過勺子,剛喝下一口,眼淚就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
“這味道……像極了我娘在世時給我煮的。”他哽咽著說,“那時我在環衛隊掃街,她總念叨,累了一天,得吃點暖胃的。”
唐綰站在床尾,不敢上前。
老張忽然望向她:“你是……唐記者?”
她輕輕點頭。
“我認得你的照片。”老張喘了口氣,“半年前,我給你寄過材料,舉報那家用潲水油炸油條的黑心作坊……你還來走訪過一次。”
唐綰的心猛地一緊。
那是她最早跟進的線索之一。當時接到匿名舉報,查出一家地下廚房專門回收餐廚垃圾煉油,再賣給街邊攤販。她拍了照,錄了音,準備做深度報道。結果主編叫停了,說“牽扯太廣,需要慎重”。
這一慎重,就是半年。
“我一直等著你發出來。”老張緊緊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驚人,“我想看看,我們這些普通人說的話,到底算不算數。”
唐綰啞口無言。
她想起退稿那天,主編說的話:“你以為真相最重要?秩序更重要。你一篇報道能改變什麼?但搞砸了,多少人的飯碗就沒了。”
那時她信了。
可現在,看著眼前這張布滿皺紋的臉,乾裂的嘴唇,深陷的眼窩,她突然覺得自己無比肮臟。
“我還信你。”老張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你說過要替我們說話的……我信你。”
他閉上眼睛,手緩緩鬆開。
護士進來查看監護儀,輕聲說:“血壓穩定了,剛才隻是情緒激動。”
陳硯舟把粥碗遞過來:“再喂他幾口吧。”
唐綰接過碗,低頭一勺一勺地喂著。老張吃得很慢,她卻一點也不著急。走廊的燈光灑在她肩頭,胸前的記者證邊緣沾上了一小片粥漬。
她沒有擦拭。
回到車上,她一直低著頭。陳硯舟也沒有說話,隻是將車窗搖下一條縫,夜風裹挾著醫院的消毒水氣味飄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