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膛裡的火還在不緊不慢地跳躍,舔舐著砂鍋黝黑的底部。鍋裡的湯沒有關火,維持著極小的咕嘟聲,白氣一絲絲地從蓋沿縫隙裡鑽出來。陳硯舟掐滅了手裡那根剛點燃不久、幾乎沒抽的煙,煙蒂被按進搪瓷煙灰缸裡,碾得很實,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站起身,走向角落用布簾隔開的簡易更衣區。牆上並排釘著幾個老式木掛鉤,其中一個掛著他那件常穿的靛藍色立領布衫,旁邊搭著那條洗得發白、沾著各種洗不淨油漬的深色圍裙。他伸手去取圍裙,指尖剛碰到粗糙的棉布,動作卻頓住了——圍裙內側靠近胸口的位置,布料似乎比平時厚實一點,摸上去有個不大不小的、硬中帶軟的鼓起,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和圍裙本身粗獷的縫線風格截然不同。
他低下頭,就著昏暗的光線,將圍裙內襯輕輕翻開。裡麵,被人用同色的線,細致地縫進了一塊巴掌大小的紅色棉布。布是正紅色,洗過很多次的那種柔軟褪色的紅,上麵用金色的絲線,繡著兩個端端正正的楷體字——“平安”。線頭收得極其利落,藏在布料褶皺裡,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盯著那兩個字,看了足足有三秒鐘,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深了些。他沒說話,隻是用指甲小心地挑開縫線的一角,然後順著線跡,慢慢地將整塊紅布完整地拆了下來。紅布落在掌心,還帶著圍裙布料本身的微溫。他走到操作台邊,拉開最下麵那個平時放雜物的抽屜,把紅布平整地放了進去,推到最深處。關抽屜的時候,老舊的金屬滑軌發出滯澀的輕響,邊緣擦過他指腹,留下一道冰涼的觸感。
轉身打算去開冰箱取食材,眼角餘光卻不經意掃到操作台邊角——那裡安靜地放著唐綰那台老式的膠片相機。黑色皮革機身有些磨損,銀色的鏡頭蓋沒有完全旋緊,歪斜著,像是主人匆忙放下時沒來得及整理好。他順手拿起來,拇指摸索著找到機身側麵的回放按鈕,輕輕按了下去。
“哢噠、哢噠、哢噠。”
機械卷片的聲音在寂靜的後廚裡顯得格外清晰。取景器裡的小屏幕,一張張黑白或彩色的照片快速閃過。
全是他的側影,或者背影。切筍乾時低垂的眼睫,在晨光裡覆下一小片陰影;顛勺時手腕揚起的瞬間,肌肉線條繃緊;揉麵時後頸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脊椎的凹陷滑進衣領;甚至有一次,他累極了,靠在冰涼的瓷磚牆邊閉眼喘氣的疲憊模樣,也被悄然定格。光影捕捉得精準,構圖帶著一種沉靜的張力,每一張都像是經過了反複斟酌才按下的快門。
屏幕右下角的計數器,最終停在“327”。
他鬆開了按著按鈕的手指,畫麵定格在最後一張:是他左手腕上那枚銀勺掛飾,在一個特定的角度下,光潔的勺麵像一麵微型的凸麵鏡,清晰地映出了半邊灶台跳躍的火光,以及氣窗外一角灰藍色的、正在漸漸亮起來的天光。
他默默地將相機放回原處,鏡頭蓋輕輕旋正。
走到角落那個屬於餘昭昭的私人儲物小櫃前——她總愛在這裡放些她自己淘來的特色調料和小零碎。陳硯舟想拿一瓶她上次帶來的、據說很地道的辣椒粉。剛握住冰涼的玻璃瓶身,一股算不上好聞、甚至有些突兀的氣味就鑽進了鼻子——不是辣椒的辛烈,也不是陳皮慣有的清苦回甘,而是一種泡過頭、已經有些發餿的茶葉渣子味兒,濕漉漉,顏色暗沉,還隱約帶著點不正常的溫熱。
有人把裡麵原本的驅蟲香囊,悄悄換成了這個。
他把辣椒粉瓶子原樣放回櫃子裡,沒去碰那個散發著怪異氣味的茶葉包,也沒關上櫃門,就讓它那麼敞著。
就在這時,後廚通往前廳的那扇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宋小滿走了進來。她肩上挎著那個標誌性的、裝著私人物品的粉色繡花小布包,另一隻手裡拎著一小捆剛摘下來、還沾著露水和泥土的鮮嫩薺菜。她的腳步剛邁進門檻就頓住了,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牢牢落在了操作台上——那裡,抽屜半開著,露出裡麵雜物的邊緣,以及……似乎有什麼紅色的東西一閃而過。
她幾乎是小跑著過去,伸手在抽屜裡摸索了一下,隨即,指尖觸到了那塊柔軟的紅布。她將它抽了出來,展開,看到上麵金色的“平安”二字,眉頭立刻緊緊地蹙在了一起,目光銳利地轉向陳硯舟,聲音裡帶著毫不掩飾的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惱火:“阿阮……她什麼時候溜進來縫的?”
陳硯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已經在灶台前那張矮凳上坐了下來,左手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手腕上那枚微涼的銀勺,金屬光滑的表麵幾乎被他指尖的溫度焐熱。可他的腦子裡,卻不像表麵那麼平靜,各種畫麵、聲音、細節,不受控製地翻湧起來——
沈君瑤每次來店裡,從來不像其他女孩會換下警服,總是直接在外麵套上那條她自己帶來的碎花圍裙。可她每次進門第一件事和臨走前最後一件事,一定是去檢查後門那兩道鎖是否鎖牢。有一次他半夜醒來,發現後門的門栓被人重新仔細地插了一遍,嚴絲合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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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綰外出采訪風塵仆仆地回來,第一件事永遠不是喝水休息,而是立刻找插座,給她那台寶貝膠片相機充電。她從未開口問過他“能不能拍你”,可那些照片,一張張,悄無聲息地記錄著他幾乎被自己忽略的每一個瞬間。
餘昭昭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把他一件穿舊了的、領口都有些鬆懈的純棉t恤當成了睡衣,洗了又洗,布料柔軟得不像話。有次他清晨提早到店,發現這姑娘抱著個枕頭,蜷在角落的長凳上睡得正熟,那件寬大的舊t恤貼著她的臉頰,被她無意識地攥在手裡,仿佛抱著什麼稀世珍寶。
宋小滿每次拿起刀,開始切任何東西之前,目光總會先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哪怕他當時正背對著她。有一次他恰好回頭撞見,隨口問了句“看什麼”,她隻是極快地低下頭,輕聲答了句“沒事”,可手裡的刀,卻再沒落下,就那麼懸在半空,直到他轉過身去。
阿阮呢,每到陰雨天,總會“順路”送來一條用烘乾機烘得蓬鬆柔軟、帶著陽光般暖香的新圍裙,笑嘻嘻地說“怕陳老板廚房潮氣重,舊的穿著不舒服”。有一次他無意中發現,她送來的某條圍裙內側那個小小的暗袋裡,被人用極細的鉛筆,寫了一句小到幾乎看不見的話:“今天他也出汗了,記得提醒他換乾衣服。”
這些細微的、瑣碎的、從未宣之於口的舉動,其實一直都在,像溪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流淌著。
隻是以前,水麵平靜,無人攪動。
而現在,禦守、相機、茶葉包,三樣東西,如同三顆石子,被先後擲入水中,漣漪撞著漣漪,水波疊著水波,同時扯動了他心裡那幾根係得緊緊、又亂糟糟的弦。
“噠、噠、噠……”
清晰而富有節奏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打斷了這片凝滯的沉默。
沈君瑤推門而入,步伐比平時更快,帶著一股風。她沒脫警服外套,隻利落地在外麵係上了她那條碎花小圍裙。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後廚掃視一圈,最後,定格在操作台上——那塊褪色的紅布禦守、合上鏡頭蓋的黑色相機、還有敞開的櫃門裡那個散發著異味的茶葉包,三樣東西,並排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像一場無聲的展覽。
她嘴角扯動了一下,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嗬,你們這是……打算在我這兒搞個‘傾心暗戀物證展覽會’?門票打算賣多少錢一張?”
她話音還沒完全落下,門邊就探進一個紮著雙馬尾的小腦袋。阿阮眨著那雙過分清澈的大眼睛,洛麗塔裙的蕾絲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禦守是我縫的呀!”她蹦跳著進來,語氣理所當然,又帶著點小得意,“這種東西,要親手一針一線做才靈驗哦!我特意去城西那座據說最靈驗的小廟裡,誠心誠意求了三天,才求來最好的絲線和祝福呢!”
唐綰不知何時也悄然出現在門口,她沒有看任何人,隻是默默走上前,拿起自己的相機,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鏡頭蓋是否蓋嚴實,然後緊緊抱在懷裡。“我隻是……想留住一些真實的樣子。”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安靜的廚房裡回蕩,“有些瞬間,有些感覺,是再好的文字也描述不出來的。照片……或許可以。”
餘昭昭抱著一盒剛出爐、還散發著熱氣的甜點,怯生生地挪了進來,聽到大家的對話,腦袋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懷裡精致的點心盒裡。“茶葉……是我換的。”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我聽他說過一次,那種老茶梗泡過頭的氣味,雖然不好聞,但能讓他想起小時候外婆家的味道,聞著……會睡得好一點。我就想著……每天給他換一包新的……”
沒人去看宋小滿。
她靜靜地站在水池邊,手裡握著那柄薄如柳葉的細刀,刀刃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著幽冷的光。她沒有說話,隻是慢慢地將刀尖,精準地插進了厚實棗木砧板上那道最深的縫隙裡。刀柄,不偏不倚,穩穩地朝著陳硯舟所在的方向。
五個人,十道目光,或直接,或間接,或坦蕩,或躲閃,最終都交織在那個背對著所有人、坐在灶火微光裡的男人身上。
陳硯舟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他開口,聲音因為長時間的沉默而有些低啞,帶著一種疲憊的無奈:“行了,彆鬨了。”
“鬨?”沈君瑤像是被這個詞瞬間點燃了引信,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啪”地一聲脆響,將那副隨身攜帶、擦得鋥亮的金屬手銬,重重拍在了冰涼的不鏽鋼操作台麵上。手銬上那個小小的、造型彆致的虎牙鎖扣,在燈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芒。“誰跟你鬨著玩了?”
她鋒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挨個刮過其他四個女人的臉:“你們一個個,變著法兒地往他身上塞東西,貼標簽,自以為是的關心,有沒有哪怕一分鐘,停下來問問他本人——他到底想不想要?需不需要?”
沒人應聲,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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