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氣管還在滴水,一滴,又一滴,不急不緩地落在水泥地上。時間久了,那地方已經被砸出一個小小的、淺淺的凹坑,積著一汪渾濁的水。
陳硯舟站在廚房窗邊,手裡那本藍布封麵的舊菜譜,已經被他反複翻閱得紙張發軟,邊角更卷了。屋裡燈還亮著,慘白的光線照著一塵不染的桌麵和地麵——碗筷早已收洗乾淨,桌子擦過幾遍,連水泥地都拖得光可鑒人,能模糊地映出頭頂燈管的影子。
他正要將菜譜收進櫃台抽屜裡鎖好,玻璃門突然——
“哐!”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不是推拉,更像是被什麼重物狠狠砸了一下。
不是風。窗外夜色死寂,連樹葉都不動。
陳硯舟抬起頭。
目光落向門口的地麵。一道濕漉漉、黏糊糊的痕跡,從門外台階一路歪歪扭扭地延伸進來,在門檻內側戛然而止。那液體在燈光下泛著一種暗紅近黑的光澤,質地濃稠,像變了質的糖漿,又像……
他放下菜譜,繞過櫃台,走到門邊,蹲下身。沒有立刻觸碰,隻是湊近了些。
一股刺鼻的、混合著血腥、劣質辣椒粉和某種化學膠水的怪異氣味,直衝鼻腔。不是單純的動物血,更不是油漆。是特意調配過的,目的明確——不是為了造成多大物理傷害,就是為了惡心人,為了留下難以清除的印記,為了讓你記住。
他直起身,看向門外。招牌側麵,“心味餐館”那幾個字下方,金屬支架和一部分牆麵上,被潑濺上了一大片同樣的暗紅色黏稠物。液體正順著招牌邊緣和支架,緩慢地、令人不適地往下流淌,拉出長長的、半凝固的絲。
更刺眼的是旁邊粗糙的灰牆上,被人用粗毛刷子,蘸著同樣的“顏料”,歪歪扭扭地刷了四個張牙舞爪的大字:
血債血償。
墨跡如果那能稱為墨跡的話)未乾,還在往下淌著紅色的“淚”。
陳硯舟臉上沒什麼表情。沒有驚怒,沒有恐懼,甚至沒有立刻喊人。他隻是在原地站了兩秒,然後轉身,走回後廚。片刻後,他拎出一把半舊的拖把和一個紅色塑料水桶。擰開水龍頭,接了小半桶清水,又往水裡倒了些清潔劑。
他走回門口,蹲下來,將拖把浸濕、擰乾,開始一點一點,清理門口地麵那道觸目驚心的紅痕。動作平穩,甚至有些過於仔細,仿佛隻是在做每日例行的打掃。
水剛倒進桶裡,將暗紅的汙跡暈開成淡粉色,後巷方向就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
許錚從陰影裡繞了過來。他走路習慣性放輕腳步,幾乎無聲,但那隻機械義肢的金屬關節在寂靜中與水泥地麵接觸,總會發出極其細微卻獨特的“哢噠”聲,那是他無法完全隱藏的印記。他一眼就看到了門口和牆上的狼藉,眉頭立刻擰緊,形成一個川字。但他沒多問,也沒發表評論,隻是徑直走到陳硯舟身邊,伸手,接過了他手裡的拖把柄。
“你去查監控。”許錚的聲音低沉,沒什麼起伏,“這裡,我來。”
陳硯舟鬆開手,站起身,卻沒立刻進去:“看到人了?”
“三個。”許錚已經開始用力擦洗地麵,頭也不抬,“黑衣服,兜帽遮臉,動作快,有配合。拍到了他們開來的車,一輛破麵包,車牌尾號37。剛讓阿阮查了,是輛早就該報廢的車,用的套牌。”
陳硯舟點了點頭,目光重新投向牆上那四個猙獰的大字。晨光尚未降臨,隻有店裡透出的燈光和遠處昏黃的路燈,將那血色映照得更加詭異。
“他們想嚇我?”他像是在問許錚,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止。”許錚停下動作,指了指玻璃門內側上方那個不起眼的、偽裝成煙霧探測器的小型監控探頭,“他們知道我們在看。潑東西,寫字,不是衝著你這家店,是衝著能看見這些的人。”他的聲音冷了下來,“這字,是寫給活人看的。告訴‘觀眾’,他們來真的。”
陳硯舟聽完,嘴角竟然幾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沒什麼溫度。
“那就讓他們看個夠。”
他轉身回到店裡,沒有去查看監控錄像,反而走到牆邊,將店裡所有的照明燈——吧台頂燈、壁燈、甚至廚房裡平時不太開的操作台頂燈——全部“啪、啪、啪”地打開。一時間,小小的餐館亮如白晝,每一個角落都暴露在刺眼的光線下,纖毫畢現。
然後,他重新走到門口,沒開門,就站在玻璃門後,目光似乎穿透了門板,筆直地看向外麵街道上可能存在的、隱藏的窺視者方向。他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或者說,對著那些看不見的鏡頭和眼睛,清晰而平靜地說:
“想鬨事,我不攔。”
“但彆臟了我的地。”
說完,他不再理會外麵,反手將玻璃門從裡麵關緊,插上老式的黃銅插銷。走回櫃台後麵,站定。腰背挺直,雙手自然垂在身側,目光平視前方,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仿佛門外那一片狼藉、那挑釁的字句、那潛在的威脅,都隻是拂過水麵的一陣微風,連漣漪都未曾真正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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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錚沒有離開。他快速地清理完門口的汙跡,又接了一桶水,開始擦洗牆上的字。紅色的顏料頑固,他用力來回擦拭,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處理完門口,他拎著臟水桶和拖把,繞到後巷。巷子裡更暗,隻有廚房排氣扇透出的一點微光和遠處路燈的餘光。他正準備將臟水倒進下水口,腳步忽然一頓。
牆角雜物堆的陰影裡,傳來一聲極細微的、痛苦的“咪嗚”。
許錚放下桶,蹲下身,用手電筒照去。是那隻常在後巷活動的三花母貓。它側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條後腿不自然地彎曲著,腿上一道新鮮的、不算很深但皮肉翻卷的傷口,還在慢慢滲血,粘著灰土。傷口邊緣整齊,像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比如鐵絲或碎玻璃——劃破的。貓看到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驚惶逃跑,隻是虛弱地抬了抬眼皮,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呼嚕聲,不知是痛苦還是警惕。
許錚眉頭又皺了起來。他放下手電,單膝跪地,動作儘量放輕。從隨身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實則內有乾坤的黑色腰包裡,熟練地掏出一小卷無菌紗布、一小瓶碘伏和一支外傷藥膏。他先用碘伏浸濕棉片,小心地清理傷口周圍的汙物。貓疼得瑟縮了一下,但沒有劇烈掙紮。
就在他擰開藥膏蓋子,準備上藥時,左手那隻機械義肢的腕部側麵,似乎因為剛才清理牆麵時用力過度,或者僅僅是內部元件一個微小的故障,突然發出“哢”的一聲輕響!
一塊約莫指甲蓋大小、顏色與義肢本體幾乎完全一致的金屬蓋板,毫無預兆地彈開,露出了下麵一個極其隱蔽的微型暗格。
許錚整個人的動作,瞬間僵住了。
他的目光,釘在了那個暗格裡。
裡麵沒有武器,沒有工具,沒有芯片。
隻有一張照片。
一張很小的、邊緣已經嚴重發黃卷曲、甚至有一角明顯被水浸泡過留下褶皺和褪色痕跡的舊照片。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背景是某個老式遊樂園色彩鮮豔卻有些褪色的大門。一個紮著羊角辮、笑得眼睛彎成月牙的小女孩,被一個年輕女人開心地抱在懷裡。女人容貌清秀,笑容溫柔。而站在她們旁邊,一隻手輕輕搭在女人肩上的男人,很年輕,頭發烏黑,臉上還沒有那道猙獰的傷疤,眉眼間甚至還能看出幾分未經世事磨礪的明朗。
那是許錚。
那是他女兒十歲生日那天,纏著他非要去的遊樂園。那是他手機裡早就刪除、以為隨著那場慘劇早已徹底湮滅的記憶。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打開過,甚至刻意遺忘了這個他自己親手設置、用於存放最珍貴亦最疼痛之物的暗格。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巷子裡隻有貓細微的呼吸聲,和遠處隱約的車流聲。
許錚盯著照片上女兒燦爛無邪的笑臉,還有妻子眼中那時滿溢的幸福。他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難以控製地顫抖起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繃得發白,幾乎要捏碎那支小小的藥膏管。
然後,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那些翻湧的、幾乎要衝破理智堤壩的劇烈情緒,被他用驚人的意誌力強行壓了下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沉痛和一片冰冷的空洞。
他動作有些遲緩地,用那隻完好的右手,輕輕將彈開的金屬蓋板推回原位。“哢噠”,暗格關閉,一切恢複原狀,仿佛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
他沉默地、迅速地為貓處理好傷口,用紗布包紮好。三花貓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和那瞬間泄露的悲傷,舔了舔他的手指。
許錚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沾染的灰塵。他抬起頭,目光越過低矮的院牆,看向廚房那扇亮著燈的窗戶。
透過玻璃,他能看見陳硯舟依舊坐在櫃台後麵,微微低著頭,手裡似乎又拿起了那本學生送來的舊菜譜,正專注地看著。店裡靠窗的位置,還有兩個顯然是晚歸的學生沒走,一個正就著燈光埋頭寫作業,另一個則小口小口地喝著碗裡剩下的、已經涼了的山芋豆泥湯,臉上帶著疲憊卻平靜的神色。
許錚的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他張了張嘴,聲音極低極低,幾乎被夜風吹散,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她要是還活著……今年,也該……能坐在這樣的店裡,安心吃上一口熱飯了。”
說完這句,他不再停留。轉身,步伐比來時更快、更決絕地,走向餐館後院的那個小倉庫。
五分鐘後,倉庫門再次打開。
走出來的許錚,已經換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作戰服,布料啞光,緊貼著他精悍的身形。腰間彆著他慣用的戰術匕首和一個微型通訊器,背上是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背包。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懾人,裡麵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意。
他沒有任何猶豫,辨明方向,徑直朝著城東那片被遺忘的舊城區走去。
他知道王虎那些殘餘的、不甘心的手下會藏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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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廢棄多年的老屠宰場。
那裡以前確實是王虎發家時暗中掌控的產業之一,後來因為汙染和scandas被查封,早已荒廢。巨大的廠房鐵皮剝落,鏽跡斑斑,鐵門半塌,野草從水泥裂縫裡瘋長,平時連流浪漢都不太願意靠近。
但今晚,那裡不一樣。
隔著老遠,許錚就看到了圍牆缺口處透出的、不穩定的昏黃光亮,不是月光。風中,隱約傳來了壓低的人聲,還有……零星的、像是槍械測試擊發空膛的“哢嗒”聲回響。
他像一頭真正的夜行動物,悄無聲息地接近。趴在冰冷潮濕、長滿苔蘚的圍牆外,凝神聽了足足十分鐘。
裡麵至少聚集了十二個人。聲音嘈雜,有人在粗暴地咒罵,有人在重複清點著什麼,一個聲音特彆大的正在念一份名單,語氣亢奮而充滿戾氣。
許錚選了一處陰影最濃、牆體破損最厲害的地方,手腳並用,輕盈地翻過圍牆,落地時幾乎沒發出聲音。一個正叼著煙、心不在焉巡邏的嘍囉恰好背對著他走過去,渾然未覺。
他借著堆放的廢棄機器和雜物的陰影掩護,快速移動,繞到主廠房側麵。找到一處鏽蝕的通風管道口,觀察了一下,然後像沒有骨頭一樣,靈巧地鑽了進去,順著積滿灰塵的管道向內滑行幾米,從一個破損的出口悄然落下,正好落在一堆乾燥的、散發著黴味的舊草墊上。
廠房大廳中央,用幾張破木板和鐵桶拚湊起一張長桌。桌上散亂地放著幾把型號老舊的手槍、砍刀、鐵鏈,還有幾個空酒瓶。臟汙的牆壁上,用圖釘釘著幾張打印紙。其中一張a4紙上,清晰地打印著陳硯舟的正麵照,照片下麵用紅筆寫著“首殺目標”,旁邊畫著一個巨大的、猩紅的“x”。
七八個人圍坐在桌邊,煙霧繚繞。一個剃著光頭、脖子上有猙獰刺青的壯漢猛地站起來,一腳踢開腳邊的空酒瓶,聲音在空曠的廠房裡嗡嗡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