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遠那番如同狂風暴雨、夾槍帶棒卻又字字誅心的激勵之詞，在長孫衝那間暮氣沉沉的院落中激烈回蕩之時。
一道身著紫色常服、身影略顯沉重的人，正靜默地佇立在月洞門外的斑駁陰影裡，將呼吸都壓得極低。
正是長孫無忌。
他終究是放心不下。杜遠離去後，他在書房中坐立難安，心中如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他既擔憂杜遠隻是礙於自己情麵，前來走個過場，言語間未必肯下猛藥；
更恐懼自己那個在失敗與酒精中浸泡太久、心誌早已磨鈍的兒子，會不識好歹，用冷漠或尖刻的言語衝撞了杜遠。
不僅徹底毀掉這千載難逢的起複機會，更可能惡了與杜遠這日漸重要的朝堂新貴的關係。
這其中的風險與期盼，交織成一張焦慮的網，將他緊緊纏繞。躊躇再三，他還是忍不住跟了過來，卻在那院門前怯步了。
不知該如何介入，隻得像個竊聽者般，隱在門外，內心充滿了為人父的焦灼與彷徨。
然而，院內傳來的聲音，起初是杜遠那毫不留情、甚至堪稱刻薄的厲聲嗬斥。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刀鋒，劈開了他多年來對兒子又愛又恨、卻又無可奈何的心結；
接著，是杜遠口中那一個個他同樣熟悉無比的年輕後輩的名字，以及他們如今取得的、令他這長輩都不得不側目的輝煌成就。
這些名字和成就如同戰場之上隆隆擂響的戰鼓，一聲聲，一下下，重重敲擊在他的心扉，也仿佛要震醒院內那沉淪的靈魂；
最後，是杜遠那擲地有聲、不容置疑的“兩條路”的最終通牒，和他那兒子在長久的死寂後。
爆發出的那一聲混合著屈辱、不甘、卻又帶著破釜沉舟般決絕的——“我接了！”。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無比清晰地穿透門廊，鑽入長孫無忌的耳中，在他心湖裡掀起滔天巨浪。
他原本因緊張而微微前傾、緊繃的身體，在聽到兒子那一聲“接了”之後，漸漸地、徹底地鬆弛了下來。
一直緊握成拳、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的雙手，也緩緩地、帶著一絲脫力感地鬆開，掌心留下了幾道深紅的印痕。
那雙平日裡在朝堂之上深邃難測、充滿了權衡與算計的眼睛，此刻卻被一層無法控製的熱氣所模糊，視線變得氤氳不清。
他仿佛透過這堵牆，看到了當年那個在燦爛陽光下策馬揚鞭、笑容張揚、眼中閃爍著不服輸光芒的意氣風發少年郎，而不是如今院裡那個萎靡不振的影子。
老了，終究是老了。心腸也比年輕時軟了。長孫無忌抬起有些顫抖的手，用寬大的紫袍袖口極其迅速而隱蔽地拭去眼角控製不住溢出的、溫熱的液體。
那不是悲傷的淚，是多年壓抑後終於得以宣泄的欣慰，是看到希望之光重新亮起的狂喜，更是壓在心頭那塊名為“兒子不肖”的巨石被一股外力猛然搬開後的如釋重負與虛脫感。
緊接著，他聽到了院內傳來椅子轟然倒地的巨響，聽到了那決絕的潑水聲，聽到了兒子用那沙啞卻無比堅定的聲音，發出的重燃鬥誌的宣言……。
長孫無忌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最終露出了一個極其複雜，卻又無比舒展、仿佛連每一條皺紋都洋溢著新生的笑容。
那笑容裡，有為人父看到子輩崛起的由衷驕傲，有對往昔蹉跎歲月的無儘感慨。
更有對院內那個年輕人——杜遠，那如同再造之恩的、滔天般的感激。
“杜遠……杜賢侄……”他在心中默念，聲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與顫抖。
“老夫……老夫這次，是真的欠下你一個天大的人情啊！你今日此舉，不僅是給了衝兒一個前程，一架青雲梯……你更是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一場靈魂的重生啊！”
他沒有選擇在此刻進去打擾。他知道，此刻的書房，是屬於那兩個年輕人——曾經的“對手”。
如今潛在的“盟友”——之間達成共識與激勵的時刻，不容外人介入。
他默默地轉過身，腳步竟比來時輕快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屬於年輕時代的雀躍。
他細心地將因長久站立而微微褶皺的紫色袍服下擺撫平，深吸了一口秋日清冷的空氣，努力讓臉上激動澎湃的表情恢複往日的沉穩與威儀。
但那眼底深處洋溢的、如同冰雪消融後春水般的笑意，和那如釋重負的璀璨光彩，卻如何也掩飾不住，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來。
他得趕緊回去，他要親自守在正廳，他要親眼看著他的衝兒，洗淨鉛華，穿上那身象征責任與權力的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