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忠芳身穿那件鮮紅的棉襖,靜靜站在人群中,宛如一隻被火焰燒儘的紙人兒。
那抹豔麗的紅色,在周圍灰蒙蒙的棉襖和深藍色工裝組成的海洋中,格外刺眼,卻又顯得那樣孤寂、那樣絕望。
寒風如無形的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她微微顫抖,嘴角卻倔強地抿緊,挺直那瘦弱的背脊。
那一抹紅,仿佛是她心中最後的火焰,燃燒著微弱的光,卻也像雪地裡被遺忘的火苗,隨時可能熄滅。
她死死攥著那本燙金的結婚證,指尖因用力過度而泛白,汗水浸濕了金色的字跡,使邊緣卷曲,像一顆被揉皺的心。
那紙上的金色光澤,曾經代表著幸福與希望,而今隻剩下一片模糊與破碎。
她的指節因緊握而凸起,仿佛隨時會刺破那層薄薄的皮膚,露出血色的脈絡。
昨天,她還被公社的人們視作“仙女”,光彩照人;而今天,卻成了“地主的兒媳”、“反動分子的媳婦”。
兩個沉重的帽子像鐵鏈一樣壓在她的脖子上,帶著冰冷的鋼鐵氣息和荊棘般的刺痛,將她那纖細的身軀幾乎扯斷。
她已不再能發出一絲哭泣,隻是臉色慘白得如同牆上的粉刷,毫無血色,唯有眼底那一抹驚懼凍結的光,證明她還活著。
在她身後的人群中,姬永海緊握著衣角,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深紅的月牙痕。
汗水與血絲交織,帶來微弱的刺痛,那種感覺仿佛是寒冰刺入骨髓。
半月前,他仿佛還能清晰地聽到東北大姑父丁大柱的信被父親反複念叨的聲音,昏黃的燈光在信紙上跳躍,那些字句仿佛也變得熾熱起來:
“永海,你一定要遠離羌忠遠。
他家是地主成分,爹又是勞改犯,特殊運動開始後,他雖然風光,但階級的烙印永遠無法抹去,遲早會栽。”
那時,他怎會相信?羌忠遠是公社宣傳隊的輔導員,哪個大隊請他去排節目,都得提前備好白麵饅頭招待;風傳他馬上要當文化站的負責人,連書記見了他都笑著遞煙。
那時,他隻覺得姑父是個老實巴交、跟不上新形勢的人,或者對羌忠遠心存偏見。
羌忠遠那會兒,春風得意,馬蹄疾馳,是河東最耀眼的那棵樹,枝繁葉茂,陽光似乎也特彆眷顧他。
可是此刻,羌忠遠垂著腦袋,被塞進那輛三輪警車的車鬥,像一桶冰水,瞬間潑在他心頭。
寒意直鑽骨縫,血液似乎都被凍結了,連那點對“紅火形勢”的盲目信任也隨之崩塌。
他猛然明白,姑父是個見過大世麵的軍級乾部,那些他曾半懂不懂的“政治覺悟”,其實早已穿透人心的迷霧,看清了浮華背後的敗絮。
姑父的目光,就像站在河東高地的人,早已洞悉了河西暗流的凶險與必然的沉淪。
世道啊,真是“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
昨日的河東驕陽,轉眼就變成了河西泥濘裡的冰冷殘渣。
人群中,議論聲如蜂鳴,像貪婪的毒蜂,爭先恐後地刺向他混亂的思緒:
“早聽說他偷聽敵台了!”
“還拉攏人搞小團體,說反動話!”
“連現役軍人楚恩軍的對象都敢動手!姬忠雲沒跟他,真是萬幸!”
這些聲音此起彼伏,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姬忠芳緊緊裹住,也讓姬永海窒息其中,難以呼吸。
他偷偷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親姑姑姬忠雲。
她孤零零地站著,像一株被遺忘在深秋田野裡的瘦弱蘆葦,一陣冷風掀起她額前零落的碎發,露出那空洞的眼神。
那雙眼睛裡,滿是劫後餘生的驚懼和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
誰都知道,羌忠遠當年追求姬忠雲的情景:
他那情書如雪片般飛舞,在她必經的田埂上守候,歌聲能飄過半個洪澤湖。
後來,姬忠雲去了東北學開拖拉機,經由姐姐的牽線,認識了一位現役軍人。
她因為放不下羌忠遠,遲遲未能與那軍人明確關係,心像懸在半空的風箏,被兩根線牽扯著。
然而,羌忠遠呢?他竟然把那句“我會等你”的話語,隨意拋在九霄雲外。
還沒等虞玉蘭到東北與女兒說話,也沒等他回信、給個交代,就一腳踏上了兩條船,又對姬忠雲的嫡堂妹妹姬忠芳眉來眼去,迅速定了親。
如今,更是直接成了她的夫婿。
他還常跟人訴苦,聲音裡帶著被辜負的委屈:
“都是姬忠雲忘了我,我才選擇了忠芳。”
回頭想想,那些話裡藏著多少虛偽和謊言?
這人的品行,竟如此低劣,哪裡還有一絲正氣?
他那曾經在河東高高立起的“招搖樹”,根係早已在河西的泥沼中腐爛不堪。
更令人心驚的是,羌忠遠昔日的朋友、宣傳隊的同事們。
一個個跳出來指證,聲音比比皆是,像饑餓的烏鴉,爭先恐後啄食那腐爛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