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藍布褂子的是隊長趙大虎,在縣裡培訓過三個月,總說女人家細皮嫩肉的,哪能玩得轉履帶車。
姬忠雲從車底鑽出來,滿臉油汙,手裡舉著塊磨損的刹車片:
你們看,刹車蹄鐵都磨平了,再開要出人命的。
趙大虎嗤笑一聲:哪那麼金貴?俺們開小四輪,刹車片磨沒了就用鐵絲綁,照樣跑。
這是履帶拖拉機,姬忠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東北曠野裡練出的洪亮,東風54型,拉著犁能翻半米深的地,真出了事,不是鐵絲能綁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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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想起東北的老夥計老疙瘩——那台跟著她五年的拖拉機,變速箱滲油時,她連夜拆到天亮,手上磨出的血泡沾了機油,疼得直掉淚,可第二天看著它突突跑在地裡,比什麼都甜。
忠雲,歇會兒,喝口糖水。
母親提著瓦罐過來,眼裡的紅血絲比罐裡的紅糖還密,剛去郵局,楚恩軍又來信了。
姬忠雲沒接瓦罐。
楚恩軍——這個隻在姐夫信裡出現過的名字,像個幽靈纏了她半年。
姐夫易雲柱說他是部隊的排長,人老實,家裡成分好,可她忘不了羌忠遠被押走時,公安喊的那句破壞軍婚,罪加一等。
她連楚恩軍的臉都沒見過,怎麼就成了的當事人?
怎麼就成了把羌忠遠推進深淵的推手?
娘,把信燒了吧。
她低頭擰著螺絲,扳手打滑,磕在指關節上,青了一塊,我不認識他。
你這孩子!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驚飛了院牆上的麻雀,羌忠遠都成反革命了!你還惦記他?楚排長說了,隻要你回東北,他能幫你轉軍屬編製,進部隊家屬工廠,那可是鐵飯碗!
鐵飯碗?姬忠雲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用羌忠遠的八年牢換的鐵飯碗,我咽得下去嗎?
她猛地站起身,手裡的扳手掉在地上,他羌忠遠就算有錯,破壞軍婚這條是假的!我和楚恩軍連麵都沒見過,這罪名是憑空捏造的!
趙大虎在一旁搭腔:忠雲同誌,這你就不懂了。
羌忠遠是地主狗崽子,他爹解放前害死過佃戶,現在抓他個錯還不容易?再說了,他跟你堂妹忠芳結婚,本來就對不起你......
他不是地主狗崽子!姬忠雲的聲音像炸雷,震得院子裡的人都愣住了。
她想起母親跟姐夫說的話——羌忠遠其實是李家的孩子,被地主羌家撿去當養子,
他一輩子都在證明自己是窮苦人,可到頭來,還是被釘死在的牌子上。
風卷著蘆花闖進院子,落在拖拉機的履帶上,像一層薄薄的雪。
姬忠雲蹲下來,摸著冰冷的履帶板,忽然覺得這鐵疙瘩比人更懂委屈。
它不會說話,不會喊冤,可隻要給它點油,給它點愛,它就能拚儘全力往前跑;可人呢?
羌忠遠拚了命想撕掉的標簽,她拚了命想在故鄉找到一席之地,可命運這條河,偏要在他們麵前築起高牆,讓河東的望不見河西,讓上岸的沉進泥沼。
公社的廣播又響了,這次是批鬥大會的通知。
播音員的聲音尖利得像刮鐵皮:
......現行反革命分子羌忠遠,出身地主階級,屢教不改,犯下破壞軍婚、偷聽敵台、組織反動集團三大罪狀,罪大惡極!經縣人民法院判決,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姬忠雲正在給拖拉機換履帶銷,聽到兩個字,手裡的錘子砸在腳背上。
不疼,就是麻,像有無數根針在紮。
八年——她在東北開了五年拖拉機,以為夠漫長了,可八年,足以讓一個熱血青年熬成白頭,足以讓一段冤屈在時光裡結上厚厚的痂。
忠雲,這是你這個月的工分,我跟生產隊商量過了,按一等勞力算,三十個工,能換二十斤粗糧......
王站長拿著張工分單走過來,聲音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姬忠雲沒接工分單。她望著廣播喇叭的方向,那裡飄來隱約的口號聲,像無數隻手在撕扯空氣。
她忽然想起羌忠遠送她的那個荷包,繡著兩個字,針腳歪歪扭扭的,是他熬夜繡的。
他說:忠雲,等你回來,咱就去河東開荒,種一片向日葵,像你在東北看到的那樣。
向日葵——東北的向日葵能長到兩米高,花盤大得像臉盆,秋天的時候,整片田野金燦燦的,像鋪了一地陽光。
可在這片被冤屈和恐懼籠罩的土地上,向日葵能活嗎?能朝著太陽開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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