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忠芳低下頭,聲音輕得像歎息,等他回來,我跟他說。
走出破廟邊房時,夕陽正沉進洪澤湖,把湖水染成一片血色。
姬忠雲望著對岸模糊的蘆葦蕩,忽然明白河東河西四個字有多殘忍——
有人拚儘全力想從河西渡到河東,卻在岸邊被浪頭拍碎。
有人站在河東的高地上,卻被一陣風刮進河西的泥沼。
而她和忠芳,就像兩粒被風吹散的種子,不知道會落在乾涸的河岸,還是淹沒的灘塗。
回到公社時,趙大虎正蹲在農機站門口抽煙,見她回來,趕緊掐了煙站起來:
忠雲同誌,那台東風......我試著開了圈,還是老熄火。
姬忠雲沒說話,徑直爬上駕駛座。
趙大虎在下麵急得直擺手:
天黑了!路不好走!
可她已經擰動鑰匙,引擎地響起來,像頭蘇醒的巨獸。
王站長從辦公室跑出來,舉著馬燈喊:
忠雲!去哪兒?
南坡。
她探出身子喊,聲音被引擎聲裹著,飄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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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要犁地,我去看看墒情。
拖拉機駛離公社大院時,母親站在門口哭,罵她,罵她自討苦吃。
姬忠雲沒回頭,隻是把油門踩得更深。
南坡的土路坑坑窪窪,履帶碾過碎石子,發出哐當哐當的響,像在敲一麵破鑼。
月光灑在地裡,把未收割的稻茬照得像一地銀針,紮得人心頭發緊。
她想起東北的夜,自己開著拖拉機巡田,車燈劈開黑暗,能照見遠處的篝火——那是其他拖拉機手在烤土豆,見她過來,會喊著忠雲快來,把最麵的土豆塞給她。
那時的夜再黑,心裡也是暖的,因為知道身邊有同伴,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又能在地裡撒歡兒。
可現在,身邊隻有一台不會說話的鐵牛,隻有風吹過稻茬的嗚咽。
她忽然把車停下,趴在方向盤上,肩膀止不住地抖。
不是哭,是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像潮水似的漫上來,淹沒了喉嚨,淹沒了眼睛,淹沒了那個在東北敢跟男拖拉機手比誰犁地直、敢在零下三十度搶修機器的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看見儀表盤上的油燈亮著,像顆小小的星星。
她忽然想起老站長的話:機器不怕累,就怕擱著。人也一樣。
她擦乾臉,重新掛擋,拖拉機又突突地往前跑,履帶在地裡軋出兩道深溝,像兩行倔強的腳印。
回到農機站時,天已經蒙蒙亮。
王站長披著棉襖在門口等,眼睛熬得通紅:
忠雲同誌,你可回來了!
李乾事剛才還來問......
讓他問。
姬忠雲跳下車,臉上沾著露水和油汙,卻笑得很亮,隻要這鐵牛還能跑,我就有地方去。
她轉身去檢查拖拉機的履帶,看見上麵沾著新鮮的泥土,帶著濕潤的腥氣,像剛從地裡拔出來的蘿卜。
她忽然蹲下來,把臉貼在履帶板上,泥土的涼氣透過薄薄的工裝傳過來,讓她打了個寒顫,卻也清醒了許多。
太陽升起來時,社員們扛著鋤頭去南坡,看見地裡已經有了兩道筆直的犁溝,像畫在大地上的平行線。
有人說:那女拖拉機手,是真把鐵牛當命了。
有人歎:可惜了,沒戶口,再好的技術也白搭。
姬忠雲沒聽見這些話。
她正在給拖拉機換機油,陽光灑在她的側臉上,把絨毛照得像鍍了層金。
她忽然想起羌忠遠送她的那把河泥,原來不是土腥氣,是土地的味道,是根的味道。
或許她永遠成不了河東人,永遠拿不到那本紅皮糧本。
但隻要這雙手還能握住扳手,隻要這鐵牛還能在地裡跑,她就還是她自己——那個從蘇北走出去,又回蘇北來的姬忠雲,那個相信土地不會騙自己的女拖拉機手。
風又吹來了,帶著洪澤湖的潮氣,吹得廣播喇叭響,還在喊著批鬥的口號,還在說打倒一切反革命。
但這一次,姬忠雲沒再發抖。
她擰緊油底殼的螺絲,站起身,望著南坡上那片等待耕種的土地,忽然覺得,命運這條河再寬,也擋不住一顆想紮根的心。
河東也好,河西也罷,隻要肯彎腰播種,總有一天,會看見屬於自己的那片向日葵,在風裡朝著太陽,笑得金燦燦的。
她不知道的是,許多年後,當她的侄子姬永海坐在常務副縣長的辦公室裡,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會想起姑姑這段在農機站的日子。
那時的姬永海,正被一樁莫名其妙的案子牽連,每天在審查室裡寫材料,忽然就懂了姑姑當年為什麼要抱著鐵牛哭——有些時候,機器比人更可靠,土地比公章更實在。
而那些在河東河西之間顛沛的命運,那些被時代浪潮裹挾的人生,終究會像南坡上的犁溝,被新的種子覆蓋,卻永遠在土壤深處,留下抹不去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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