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忠芳姑姑……”姬永海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擔憂。
“你忠芳姑姑,”昊文蘭的目光凝視著灶膛裡那點微弱卻頑強的火光,語氣異常堅定,
“她沒做虧心事,脊梁骨是直的!關幾天,打不倒她!
她心裡那盞燈,亮堂著呢!不像有些人,外麵披著光鮮的皮,裡頭早就黑透了,爛透了!”
她頓了頓,像是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在給兒子時間消化。
“永海,記住娘的話。人這輩子,不怕腳踩在河西的泥裡,就怕心也跟著陷進去,漚爛了!
隻要心是向著河東岸的,向著光亮處的,咬著牙,使著勁,總有把腳拔出來、踩到實地上的一天!
就像咱家的老黃牛,陷進爛泥塘裡,它不也自己個兒蹬著腿,喘著粗氣,硬生生掙出來了嗎?那力氣,那心氣,在骨子裡!”
姬永海呆呆地站著,看著母親映著灶火、堅毅而沉靜的側臉。
母親的話語,像沉重的鼓點,一聲聲敲打在他困惑而憤怒的心上。
他想起刁德林在台上那副色厲內荏、外強中乾的嘴臉,想起堂姑被推搡時那挺直的脊梁和沉靜如水的眼神。
混亂的思緒,仿佛被投入一塊巨大的磁石,開始緩慢地沉澱、歸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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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潮水漸漸退去,留下的是更為深沉的思索。
他默默地把空醬油瓶放到灶台上,轉身走出灶房,回到自己睡覺的東屋。
他沒有點燈,就著窗外透進來的、清冷的月光,再次翻開了那本藏在枕頭下的日記本。
他拿起鉛筆,筆尖懸在粗糙的紙麵上,久久未落。
月光下,他眉頭緊鎖,小小的臉上是與年齡不符的凝重。
白天批鬥會上那喧囂刺耳的喇叭聲、刁德林尖利的指控、堂姑沉靜的眼神、母親灶前沉甸甸的話語……
無數畫麵和聲音在他腦海裡激烈地衝撞、交鋒。
終於,他深吸一口氣,鉛筆尖重重地落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春蠶在暗夜裡啃食桑葉,也像一顆年輕的心在現實的泥濘中艱難地探索著方向:
批鬥會。高音喇叭像鬼叫。
刁德林站在台上,藍褂子亮得晃眼像抹了河西的臭油!),唾沫橫飛地念揭發材料,說堂姑是壞分子。
呸!他眼裡的光,像餓狼看見了肉!他憑什麼?就憑他能踩著彆人的脊背往上爬?
他把“河東”的紅布披在身上,可腳上、手上,全是河西的臟泥!臭不可聞!
堂姑被推上台,褂子破了,可她站得筆直!
像南三河邊的老柳樹!風再大也吹不倒!
她罵刁德林心裡是“河西窪地的臭泥”!
罵得好!刁德林的臉,一下子像被抽了血,又一下子像豬肝!他跳腳了!原形畢露!他根本不是“河東”的乾部,他就是個在爛泥裡打滾、還想把彆人也拖下水的臭蟲!
娘說:腳踩河西泥不怕,怕的是心也跟著漚爛!
堂姑的心,是亮的!是向著河東岸的!
刁德林的心,早就黑透了,爛透了!
披上龍袍也變不成太子!使勁拉!像娘說的老黃牛!像堂姑那樣挺直腰杆!
沾了泥,就沾了泥!隻要心不死,向著光,總能從爛泥裡把腳拔出來!總能把鏵犁,犁到河東岸的硬地上去!
少年放下筆,長長地、深深地籲了一口氣,仿佛要把胸腔裡所有的濁氣和困惑都吐出去。
他合上日記本,將它緊緊貼在胸口。那粗糙的紙麵下,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心臟有力的搏動,一下,又一下,如同不屈的鼓點,敲打著暗夜的沉寂。
窗外,南三河低沉的嗚咽聲隱約傳來,那是大地永恒的脈搏。
夜空中的星河浩瀚無垠,清冷的光輝無聲地灑落人間,照著河東,也照著河西,照著泥濘,也照著希望。
姬永海躺在炕上,睜大眼睛望著黑暗的屋頂,久久無法入睡。
少年的心,依舊被巨大的困惑纏繞著,那是對命運無常的質疑,對世道不公的憤怒。
但在這困惑與憤怒的藤蔓之下,一種源自母親、源自堂姑、也源自大地本身的、更為深沉堅韌的力量,如同潛行的根須,正在他年輕的心田裡悄然生長。
他仿佛看到自己變成了一架小小的鏵犁,正鉚足了勁,朝著那片星河輝映下的、未知的河東岸,倔強地、一寸寸地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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