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人群邊緣時,她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姬永海藏身的方向,那眼神裡沒有哀怨,沒有乞求,隻有一種磐石般的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鼓勵似的微光。
仿佛在說:“看,這就是‘河西’的浪頭,它打不垮人!”
姬永海緊緊攥著手裡那個空醬油瓶,冰涼的玻璃瓶身硌得掌心生疼。
他看著堂姑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大隊部那扇黑洞洞的門後。
看著刁德林在台上因為暫時的“勝利”而微微顫抖的背影。
看著工作組組長麵無表情的臉,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憤怒。
像南三河冬日刺骨的河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心臟。
他猛地轉身,擠出沉悶得令人窒息的人群,朝著家的方向發足狂奔。
風在耳邊呼嘯,帶著塵土和燥熱的氣息,吹不散他心頭的重壓。
他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衝撞:
這就是“河東”與“河西”?
刁德林踩在彆人的脊背上,沾著“河西”的泥汙,卻披著“河東”的紅光!
憑什麼?
這無常的命運,到底被什麼東西操控著?
少年的心,被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憤怒的藤蔓死死纏繞,勒得生疼。
他像一陣風衝進自家低矮的院門,灶房裡傳來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鍋鏟碰撞聲和柴火燃燒的劈啪聲。
昊文蘭正在做晚飯,昏黃的煤油燈光勾勒出她忙碌而沉穩的側影。
“娘!”姬永海衝到灶房門口,胸膛劇烈起伏,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混合著奔跑帶來的熱氣和心底的冰涼。
他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和無法抑製的憤怒。
“他們把堂姑……把忠芳姑姑抓起來了!關在大隊部!
刁德林他……他站在台上,那樣子……那樣子……”
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刁德林那副嘴臉,隻覺得惡心和悲憤。
“他憑什麼?他算什麼東西?他不就是踩在忠芳姑姑身上嗎?”
少年猛地抬起胳膊,用肮臟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臉,不知是汗水還是屈辱的淚水。
昊文蘭翻炒青菜的手猛地一頓,鐵鍋裡的菜葉發出一陣焦糊的滋滋聲。
她沉默了幾秒鐘,那沉默沉重得像壓頂的烏雲。
她沒有立刻回頭,隻是拿起鍋蓋蓋上,擋住了升騰的熱氣。
然後,她慢慢轉過身,臉上沒有姬永海預想中的驚惶或憤怒,隻有一種深重的悲憫和洞穿世事的疲憊。
昏黃的燈光下,她眼角深刻的紋路仿佛又深了幾分。
“看見了?”昊文蘭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這就是世道。
河西的水,有時候會漫上來,淹了人,臟了人。”
她走到水缸邊,拿起葫蘆瓢,舀起半瓢涼水,遞給兒子,“喝口水,定定神。”
姬永海接過水瓢,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冰涼的井水順著喉嚨滑下,卻澆不滅心頭的火。
他紅著眼睛,執拗地看著母親:
“娘,那……那就任他們這樣?
任刁德林這種人得意?忠芳姑姑怎麼辦?這‘河西’的爛泥,就甩不脫了嗎?”
少年的聲音裡充滿了不甘和深深的無力感。
“甩?”昊文蘭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裡包含著太多沉重的東西。
“沾上了,哪有那麼容易甩乾淨?刁德林踩著他想踩的人,以為這就踏上了‘河東’的岸?那是夢話!
腳底下沾著臟泥,心腸泡在臭水裡,爬得再高,站得再光鮮,那‘河西’的腥氣,也洗不掉!”
她走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坐下,拿起一根細長的柴火棍,無意識地撥弄著灶膛裡明明滅滅的餘燼。
橘紅色的火星在灰燼裡閃爍,如同掙紮在黑暗中的微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