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作文,連同他工整漂亮的鋼筆字,被貼在學校的光榮榜最頂端,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那時的陽光,多麼乾淨,多麼溫暖。
如今,那理想的光,比曬穀場上空的浮塵還要飄渺。
他閉上眼,黑暗中仿佛看到自己寫的那些字,那些公式,那些演算,都像被投入了積肥坑的牛糞,在汙濁的泥漿裡翻滾、下沉,最終被這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同化。
一種冰冷的、被徹底埋葬的絕望,順著老榆樹的根須,絲絲縷縷地鑽進他的腳底,纏繞上他的四肢百骸。
夕陽像一塊巨大的、正在冷卻的烙鐵,沉沉地墜向西邊的地平線,將天邊染成一片淒豔而渾濁的橙紅。
南三河的水麵被這殘照塗抹得一片狼藉,浮動著破碎的光斑和沉沉的暗影。
姬忠良拖著仿佛灌滿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河邊。
他蹲下身,將糞箕和長柄糞勺重重地撂在沾滿濕泥的河灘上。
他蹲在水邊,伸出雙手,捧起渾濁的河水,用力地搓洗臉上、胳膊上的汙泥。
冰涼的河水刺激著皮膚,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水中的汙垢被搓揉下來,在指縫間形成粘稠的泥漿,但皮膚上那些被日曬、被風霜、被屈辱刻下的印記,卻如同河底頑固的淤泥,怎麼也洗刷不去。
河水映出他模糊的倒影:頭發枯亂,臉頰瘦削,眼窩深陷,那雙曾經明亮如星子、盛滿靈氣的眼睛,此刻隻剩下兩潭深不見底的空洞和麻木,像兩口廢棄多年的枯井。
他長久地凝視著水中那張陌生的、過早衰老的臉,仿佛在確認一個與自己無關的軀殼。
“忠良?”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和同病相憐的疲憊。
姬忠良身體微微一僵。他沒有立刻回頭,隻是緩緩停止了搓洗的動作。
任由渾濁的水滴從指縫間滑落,滴在渾濁的河麵上,發出微不可聞的“嗒嗒”聲。
他聽出來了,是田翔林。
他終於慢慢轉過身。
田翔林同樣剛洗過臉,額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水珠順著瘦削的下頜線滑落。
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臉上,一半映著殘紅,一半卻沉在深重的陰影裡。
他身上的舊褂子也沾著泥點,肩膀處同樣磨得發亮。
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無聲地對望著。
河風帶著水腥氣和暮色的涼意,吹拂著他們單薄的衣衫。
沒有問候,沒有寒暄。沉默在河灘上蔓延,比南三河的流水還要沉重。
隻有風掠過蘆葦蕩的沙沙聲,和遠處村莊裡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
“今天……東窪地的泥真厚。”
田翔林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目光落在姬忠良腳邊那沾滿濕泥的糞箕上。
“嗯。”姬忠良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沉悶的音節,目光掠過田翔林同樣疲憊不堪的臉,最終落在他空空如也的雙手上。
渾濁的河水拍打著岸邊的泥灘,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嘩啦”聲,像一聲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回蕩在暮色四合的河岸。
這歎息,為兩個沉入泥淖的少年,為那些被時代巨輪無情碾碎的天賦與夢想,為這片土地上所有被“河西”的陰影所籠罩的無聲的沉淪。
河灘上的風更冷了,帶著刺骨的濕意。
姬忠良和田翔林各自洗淨了工具,一前一後,沉默地走上回家的田埂。
他們的背影在濃重的暮色中漸漸模糊,最終融入了村莊邊緣那片低矮、破敗的土坯房的陰影裡,像兩滴微不足道的水珠,無聲無息地彙入了南三河渾濁而永恒的流淌中。
唯有風穿過遠處“忠”字牌空洞縫隙的聲音,依舊在曠野上固執地回蕩著,“咯啷——鐺——”,如喪鐘,如嗚咽,為所有被塵埃掩埋的星子,敲打著永無止境的長夜。
喜歡河東與河西的故事請大家收藏:()河東與河西的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