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的夏末,河西岸的風裹挾著麥秸稈焦糊的氣息,沉重地拂過小姬莊低矮的土坯房簷。
村頭那棵虯枝盤結的老槐樹,葉子黃了大半,打著旋兒飄落下來,在曬穀場上鋪了厚厚一層,又被社員們腳上沾滿泥漿的布鞋反複碾踏,最終化作齏粉,融進這片貧瘠的土地裡。
空氣裡還浮動著特殊運動留下的硝煙味,刺鼻而乾燥,但若深深吸一口氣,又能嗅到一絲微弱的、異樣的生機——
公社斑駁的公告欄上,“抓革命促生產”的紅漆大字依舊觸目驚心,可就在那朱紅的下方,一張張寫滿工分與糧食斤兩的秋收預分表,如同新生的苔蘚,悄然貼了出來。
學校那被風雨剝蝕的土牆,“以學為主”的新標語,正努力覆蓋著去年“砸爛舊教育”口號殘留的猙獰墨跡。
姬永海背著洗得發白、邊緣已經綻出線頭的帆布書包,沉默地穿過曬穀場。
記工員老田正蹲在冰冷的石碾子上,嘴裡念念有詞,鉛筆頭在一張被油汙和汗漬浸潤得發黑的紙上艱難地滑動:
“姬忠年他爹,昨兒割稻子,十分工;
龐四十娘,喂豬八分工……”
姬永海放慢了腳步。
這記分冊上一個個或清晰或模糊的數字,竟像一根根倔強釘進河灘淤泥裡的木樁,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讓人心頭微顫的“穩當”。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書包裡那幾本磨得卷了毛邊的課本。
封麵上“小學五年級”的字樣幾乎被手指摩挲得難以辨認。
這書,比起前兩年上課時老師手裡揮舞的、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已經是天大的稀罕物,是照亮河西貧瘠精神荒原的一縷微光。
學校的土教室是真正的“土”教室。
黃泥糊的牆壁坑坑窪窪,屋頂的茅草年久失修,每逢雨季,教室裡便叮叮咚咚,奏起漏水的交響。
但這學期,那麵煙熏火燎的土牆上,竟破天荒地釘上了一張課程表:
上午語文、數學,下午農業基礎、革命歌曲。
隻是課桌依舊是些缺胳膊少腿的土坯台子,學生們自帶的高矮不齊、吱呀作響的板凳,更是讓這教室像個雜貨鋪子。
上課鈴那破鑼般的嗓子一響,底下便常有按捺不住的學生扯著喉嚨起哄:
“老師!開卷考試嘛,不如放我們回家自己琢磨!”
更有膽大妄為的,真敢一把抓起講台上的粉筆盒,往地上狠狠一摔,梗著脖子喊“師生是同一戰壕裡的戰友,關係平等”,硬是把老師堵在教室門外。
每當此時,教室裡便瞬間開了鍋。
三五成群的孩子聚成一堆。
有人拿著課本念得字錯音,不成句;
有人一把搶過彆人的作業本胡亂塗抹;
鉛筆頭在紙上劃拉出歪歪扭扭、不知所雲的線條,倒也喧囂出一種病態的熱鬨。
姬永海是班長。這頂小小的“烏紗帽”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總是在這片混亂達到高潮時,像棵被狂風吹彎又倔強彈起的蘆葦,慢慢地站起來。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乾澀,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韌勁:
“都彆鬨了!老師教的總比自家瞎琢磨強!”
底下立刻有嗤笑聲響起:
“死腦筋!”
但他隻是梗著脖子,清瘦的臉頰繃得緊緊的,目光像釘子一樣掃過那幾個最鬨騰的角落。
那無聲的壓力竟比喊叫更有力,喧囂竟也一點點地平息下去。
他知道,這年月讀書,如同在河西這片貧瘠的鹽堿地裡栽秧,徒勞得近乎荒唐。
可秧苗再羸弱,總得有人彎下腰,用凍得通紅的手,一株一株,顫巍巍地扶起來。
教室的四個角落,仿佛被無形的時光之手,釘上了四個截然不同的刻度。
姬永海坐在最前排,脊梁挺得筆直,課本的空白處密密麻麻爬滿了他的批注,字跡清瘦有力,如同他這個人。
隔著三排,田慧法正埋頭於課本的封麵,鉛筆尖飛快地遊走,勾勒出一條活靈活現的魚——
正是昨天在村後那條渾濁小河溝裡摸到的那條,尾巴翹得老高,仿佛要掙脫紙麵,躍入想象的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