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永海,你的為人,老師心裡有數。”
劉老師長長歎了口氣,終於摘下了那副被霧氣籠罩的眼鏡,用洗得發白的舊中山裝衣角,一下一下,緩慢而仔細地擦拭著鏡片。
失去了鏡片的遮擋,他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完全暴露出來,眼底淤積著濃重的青黑色,像熬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
他擦得很慢,很專注,仿佛這個動作能給他帶來片刻的安寧。
“但是啊,”他重新戴上眼鏡,目光透過鏡片投向窗外,茅廁邊那一叢無人打理的野菊花,在暮色中開得正盛,黃燦燦的一片,像散落了一地無人拾取的小金錠。
“眼下這形勢……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朱沙華那孩子……是塊讀書的料,字寫得清秀,作文也有靈氣……”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深深的惋惜和一種無能為力的疲憊。
“可她爹的事……在縣裡那個大廠子裡,是板上釘釘、定了性的鐵案。
我們這小小的公社中學……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啊。”
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姬永海的心上。
姬永海的眼前,瞬間清晰地浮現出朱沙華那本乾淨整潔的作文本。
她的字跡清秀娟雅,一行行排列得整整齊齊,如同春日田埂上悄然綻放的豌豆花。
幾乎每篇作文後麵,都有劉老師用紅筆批下的一個醒目的“優”字,旁邊有時還會畫上一個簡單卻溫暖的笑臉。
有一次收作業,他無意間瞥見朱沙華在作文裡寫道:
“我爹說,等我再長大些,有勁兒了,他就教我修拖拉機。
他說拖拉機的發動機像頭不知疲倦的鐵牛,隻要你真心實意地待它好,它就能給你拉回滿倉滿囤的希望……”
那字裡行間,曾透出一種對未來的樸素憧憬,此刻回想起來,卻如同淬了毒的針,紮得他心口生疼。
“可是劉老師……”
姬永海的聲音控製不住地發顫,像深秋寒風中即將折斷的麥秸杆。
“出身……出身是老天爺給的,自己哪能選啊?
就像……就像地裡的莊稼苗,有的命好,落在肥沃的熟田裡,風調雨順;有的命苦,偏偏生在石縫瓦礫堆裡,可它不也……不也拚了命地想往上長,想見見太陽嗎?”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帶著少年人最後的倔強和不平。
劉老師猛地將手裡的搪瓷缸往桌上一頓!
動作幅度之大,缸子裡溫熱的茶水濺出來,正好打濕了桌角那張發黃的報紙,墨跡立刻暈染開一片模糊的深色水漬。
“你這孩子!”劉老師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著一絲焦躁和不易察覺的痛心。
“大道理誰不懂?可世道它……它就是這德性!它能活活把人……把人憋屈死!”
他猛地刹住話頭,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仿佛剛才那幾句話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頹然地靠回椅背,眼鏡片再次被他自己粗重的呼吸蒙上了一層新的白霧,完全遮住了那雙疲憊而複雜的眼睛。
姬永海隻能看到那兩片模糊的鏡片,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幽幽地反射著窗外的暮光,冰冷而絕望。
“這樣吧,”劉老師的聲音重新變得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妥協後的無力感。
“以後……你們再要討論學習,光明正大的,叫上昊建芳,或者……或者高大風也行。
人多點,眾目睽睽之下,那些閒言碎語……自然就少了。”
那“高大風”三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仿佛咽下了一隻蒼蠅。
姬永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間彌漫著臊臭和絕望氣息的耳房的。
暮色如同潑墨,已徹底漫染開來,將整個校園籠罩在一片昏沉的藍灰之中。
操場邊那幾棵歪脖子柳樹,在漸濃的夜色裡影影綽綽,扭曲的枝乾伸向天空,像一群沉默佇立、滿懷心事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