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永海用了好幾年淘汰下來的舊物,軍綠色的帆布早已磨損得失去本色。
上麵印著的“好好學習”四個紅字,更是被時光和無數次的摩挲消磨得隻剩下模糊的淡紅印跡。
一根書包帶斷了,被娘用一截鮮豔的紅布條仔細地接好,打了個結實又顯眼的疙瘩。
“路上……跟緊你弟,彆總是放不下家裡的事情,懷裡揣著滿腹心思……走岔了道。”
娘的聲音帶著清晨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她把一個還帶著餘溫的煮雞蛋不容分說地塞進永英的手心裡。
那雞蛋圓滾滾的,隔著蛋殼傳遞著暖意,像一顆被小心翼翼保護著的小小心臟。
“先生要是問起……”
娘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問起你以前為啥沒進過學堂門,就說……家裡弟妹多,活計重,實在抽不開身。如今……如今好歹能喘口氣了。”
她的話語裡,藏著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與無奈。
永英用力地點點頭,仿佛要把娘的每一個字都刻進心裡。
她珍惜地把那個溫熱的雞蛋揣進衣兜深處,緊挨著那塊用油紙包好的、散發著清雅梔子花香的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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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她前天才在供銷社咬牙買下的稀罕物。
她走到院門口,晨霧像一層濕冷的紗,彌漫在清冷的空氣中。
永海已經背著書包等在那裡了,手裡還攥著他那根心愛的打牛鞭,鞭梢係著的紅布條在灰白的霧氣裡跳躍著,像一簇不肯熄滅的微小火焰。
“二姐,走著!”
永海顯得比永英還要興奮,他揚手“啪”地甩了個清脆的鞭花,響聲驚動了隔壁院裡的黃狗,引出一陣急促的犬吠。
“我教你認字!打今兒起,路上見著的字,我一個個教你!”
他指著村口方向,“就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樹身上不知哪個閒漢用刀子刻了‘農業學大寨’五個大字!我頭一個就教你這個!”
永英看著弟弟神氣的樣子,忍不住咧開嘴笑了,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
冰涼的霧水打濕了她額前的劉海,濕漉漉地貼在光潔的腦門上,像一片沉甸甸的烏雲被晨光鑲上了邊。
“好啊!”她的聲音清脆,帶著抑製不住的雀躍,“等我學成了,認全了字,往後你的作業,姐包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輕盈感,讓她幾乎要跳起來。
姐弟倆一前一後踏上通往村外的小路。
晨霧濃重,帶著泥土深沉的腥氣和遠處菜園裡韭菜特有的辛香,濕漉漉地包裹著他們。
路邊的枯草和尚未凋零的野草葉子上,凝結著大顆大顆晶瑩的露珠,隨著他們的腳步,時不時滾落下來,沾濕褲腳,那涼意像一條條細小的冰蟲順著布料往上爬。
剛走出村口不遠,永海突然停住腳步,指著東邊天際,聲音裡帶著發現新大陸般的驚喜:“二姐!快看!日頭要拱出來了!”
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上,厚重的鐵灰色雲層正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撕開一道縫隙,透出朦朧的魚肚白,像一塊被反複搓洗、褪儘顏色的粗布。
那縫隙的邊緣,正被一種極其溫柔、極其堅韌的橘紅色光芒一點點暈染、滲透,顏色由淡轉濃,如同永英兜裡那塊梔子花胰子融化在掌心,氤氳開一片溫暖的希望。
永英微微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癡癡地望著那片不斷擴張、不斷明亮的紅暈。
胸腔裡,一顆心在“怦怦”地撞擊著肋骨,仿佛有什麼東西,堅硬而微小。
昨天還板結如鐵、寸草不生的心田深處,被這晨光和希望喚醒,正悄悄地、頑強地頂破堅硬的外殼,探出它稚嫩而勇敢的芽尖。
她不知道,就在此刻,在幾裡地外的公社中學空曠的操場上,朱沙華正抱著膝蓋,孤零零地蜷縮在那棵老槐樹下冰冷潮濕的泥地裡,用一根枯枝,一遍又一遍,徒勞地寫著那個永遠無法實現的“解”字。
她也不知道,在昊建芳那個印著紅五星的書包最裡層,用一塊乾淨的紅布仔細包裹著,藏著一塊她特意省下來的、帶著餘溫的玉米餅,那點微末的甜香,像一顆被層層包裹、秘不示人的少女心事。
她更不知道,昨夜在昏暗跳動的煤油燈下,她的弟弟姬永海,咬著下唇,在那本同樣破舊卷邊的日記本扉頁上,用鉛筆狠狠地、刻骨銘心地寫下了一行字,那字跡因為用力過度而深深嵌入紙背:
河西的泥再深,總有能過河的船吧?濃重的晨霧,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緩緩撩開的麵紗,漸漸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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