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公社中學的操場被踩得一片狼藉,活像一塊被反複搓揉的舊抹布。
青黑色的泥水泛著油光,裡頭裹著爛草屑、碎泥塊,還有不知哪個孩子丟棄的半截粉筆頭。
一腳踩下去,黏糊糊的,帶著潮濕的土腥氣,直往鼻子裡鑽。
姬永海背著沉甸甸的書包,低頭走過那排歪脖子柳樹叢。
他的褲腳早已沾滿泥漿,半乾之後結成硬殼,每走一步都發出細碎的“哢嚓”聲,像是踩碎了滿地的枯枝敗葉。
他梗著脖子往前走,後頸的汗毛卻豎了起來,總覺得背後有無數道目光盯著自己——
有高大風那股蠻橫戾氣的,有昊建芳那冰冷刺骨的,還有些藏在樹後、牆角影影綽綽的,像小針似的,紮得人皮膚發緊。
泥地裡那些腳印更是讓他心頭警惕。
高大風的八字步張牙舞爪,透著不安分;昊建芳的小碎步密密麻麻,像是無數根指頭,正一下下戳著他的脊梁骨。
前幾日那場路線分析會的餘威未散,就像灶膛裡沒燃儘的火星子,看著熄了,腳一踩,就能“騰”地躥起半尺高的火苗。
他才踏進教室,後牆那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粉筆大字便仿佛活了過來,每個字都長出尖牙,在他眼前突突地跳,跳得他太陽穴發緊。
昊建芳坐在最後一排,兩條麻花辮垂在肩頭,紮頭的紅頭繩比往日更鮮豔,像兩條剛染過的紅綢帶,尾梢卻沾了點粉筆灰。
她低著頭,專注地用指甲刮著桌沿,沒有像往常那樣喧嘩,隻用眼角餘光斜斜掃了他一眼——那眼神,比操場邊結的冰碴子還冷,刮得姬永海心裡一陣寒。
姬永海把書包塞進桌肚時,手指碰到個硬疙瘩。
摸出來一看,是半塊乾硬的玉米餅,邊緣已發了黴,綠茸茸的像長了層青苔。
這是那天昊建芳拍在桌上的那塊,他當時慌得像是被貓追攆的耗子,順手就把它塞進了書包。
如今黴斑沿著裂縫爬行,像是給那些溝壑蓋上了一枚枚青綠色的印章,明明白白地提醒著他:
那場爭吵不是夢,是刻在骨頭裡的疼。
他趕緊把餅子塞了回去,仿佛那是塊燙手的烙鐵,指尖卻已沾了那股黴味,混著書包裡染料的酸澀氣,在鼻腔裡結成了個疙瘩,怎麼擤也擤不掉。
上課鈴叮鈴鈴響起時,姬永海看見朱沙華從教室後門悄悄溜了進來。
她身上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長長的毛邊,像掛著一圈蒲公英的絨毛,風一吹就簌簌地顫。
她低著頭,辮梢那朵野菊花早已不見蹤影,隻剩下一小截發黑的花莖,蔫頭耷腦的,像是被夜裡的霜打蔫了。
經過他座位時,她懷裡的課本“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紙頁像受驚的鳥雀四散飛揚,露出夾在中間的那片乾枯柳葉——
邊緣卷曲得像老婆婆的皺紋,正是那天他在操場用樹枝畫太陽時,她悄悄拾起珍藏的那片。
姬永海剛要彎腰去撿,一隻沾滿泥塊的黑膠鞋就重重碾了上來,“嗤”的一聲,鞋底的花紋在白紙上拓出一朵歪歪扭扭的泥花,像極了他前幾日被撕碎的作業本。
“喲,這不是咱們班的‘嬌小姐’嗎?走路也不帶眼睛啊?”
高大風的聲音糙得像砂紙打磨鐵皮,刺得人耳朵眼兒生疼。
朱沙華的肩膀猛地一顫,像是被彈弓打中的麻雀,伸手想去扯課本,手指卻被刁二楞踩著不放,指節憋得發白,像地裡凍壞的蘿卜,眼看就要裂開似的。
姬永海的心跳驟然變得像打穀場上的石碾子,又沉又悶,“咚咚”地撞擊著胸腔。
他想起劉老師說的“人多不壓事”,也想起母親常念叨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可喉嚨裡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玉米糊,咽不下也吐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