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奶奶摩挲著丁大柱早年寄回的一張在東北農場拖拉機旁拍的照片,照片已經卷邊發黃,上麵年輕些的丁大柱穿著臃腫的棉襖,笑容有些僵硬。
奶奶看著看著,突然冒出一句:
“雲啊……我這心裡頭,咋老晃悠著大柱那孩子呢?這照片……瞅不清爽了……”
聲音飄忽,帶著點孩童般的委屈。
姬忠雲心裡咯噔一下。
老娘這是想人了,想得心慌了。
她二話沒說,當天傍晚趕回都梁,連家裡灶台的火都沒顧上生,就趴在飯桌上,湊著油燈豆大的光亮,給遠在東北的大姐一家寫信。
信寫得急,字跡都有些潦草:
“大姐夫,娘念叨著想你了,老瞅你那舊照片……得空,拍張新的捎回來吧?娘眼神越發不濟了……”
寫完最後一個字,吹乾墨跡,她長長舒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頂頂重要的大事,心裡那塊懸著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她把這封沉甸甸的信,連同對老娘無邊無際的牽掛,一起投進了墨綠色的郵筒。
這封信將跋涉千裡,去撫慰另一顆同樣在異鄉風雪中飄搖的心。
姑父丁大柱用炭筆在炕桌上劃下的那一道道粗糲的痕跡,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滲進了小姬莊這戶在艱辛路上跋涉人家的骨血裡。
那些被分配了“自養”任務的名字,不再是模糊的麵孔,而成了一個個在泥濘中掙紮前行的、具體的、帶著重量和溫度的人。
永海變了。
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放學路上和同學追逐打鬨,或對著河灘發呆。
他把姑父那份“自養賬”,用鉛筆一絲不苟地抄寫在語文課本的扉頁上。
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像一道道符咒,也像一根根鞭子。
課本扉頁原本印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紅色標語,如今被永海用鉛筆密密麻麻地覆蓋了:
“永海——書必須念好——養一半”。
這幾個字寫得格外用力,幾乎要穿透紙背。
每天打開課本,這行字就像針一樣紮進他的眼睛。
放學鈴聲一響,他抓起書包就往外衝,不是回家,而是直奔河灘、溝渠。
他找到正在彎腰割豬草的永英。
二姐瘦小的身子幾乎要被那碩大的背簍壓垮,凍裂的手握著鐮刀,動作因為疼痛而有些笨拙。
永海悶聲不響地奪過鐮刀,鐮刃劃過枯草和剛冒頭的嫩芽,發出急促的“唰唰”聲。
他割得又快又狠,仿佛在和誰較勁,汗水很快浸濕了他單薄的舊棉襖後背,混著泥土,結成了硬殼。
背簍很快被粗硬的豬草填滿,沉甸甸地壓在他同樣單薄的脊梁上。
永英跟在他身後,看著弟弟突然變得沉默而有力的背影,凍得發青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終究隻是默默撿起他割下散落的草葉,緊緊跟上。
永蘭的縫紉機踏板,踏動得更加急促了,像上了發條。
那台老舊的“蝴蝶”牌縫紉機,在每一個漫長的深夜裡,發出單調而固執的“嗒嗒嗒嗒”聲,穿透薄薄的土牆,在寂靜的村莊裡回響。
油燈昏黃的光暈下,她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針腳,手指因為長時間捏著針線而麻木僵硬,那條病腿在矮凳下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鄰村一個大嬸看她手藝紮實,價錢又便宜得讓人心酸,私下裡悄悄給她攬了些給村裡民兵做訓練服的活兒。
布料是粗硬的勞動布,針腳要求又密又結實,極費工夫和力氣。
永蘭一聲不吭地接下了。
連續幾個通宵,那“嗒嗒”聲幾乎沒有停歇。
清晨,當弟妹們揉著眼睛醒來,總能看到大姐依舊伏在縫紉機上的身影。
肩頭落著一層細密的線頭,臉色蒼白得像糊窗戶的紙。
隻有眼睛裡布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像燃燒著兩簇不肯熄滅的幽火。
她用這燃燒自己換來的角票,換來了一本用粗糙黃紙印刷的《新華字典》。
當她把那本散發著油墨味、沉甸甸的字典放在全家人吃飯的破炕桌上時,誰也沒說話。
父親姬忠楜粗糙的大手在上麵重重地、緩慢地撫摸了一下,留下幾個清晰的泥指印。
母親昊文蘭彆過臉去,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
永海則死死盯著那深紅色的封麵,像看著一座通往未知世界的橋梁。
大姑姬忠蘭和姑父丁大柱帶著東北的風塵來了,又帶著對這片貧瘠故土的無限牽掛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