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春夏交替,天似乎被南三河那滾滾泥水嗆得哽咽不已。
一場接一場的暴雨像是發了瘋似的,無休無止地傾瀉而下,仿佛天地都在哭泣。
洪澤湖的水位迅速攀升,快要漫過堤壩的邊緣。
那渾濁的水浪如怒吼的猛獸,狠狠拍打著土壩,發出沉悶而凶猛的咆哮聲,仿佛水底藏匿著無數被困的野獸在怒吼呐喊。
洪水像是要吞噬一切,讓人心生畏懼。
南三河的泥水,夾雜著樹枝、雜草、泥塊,攜帶著大自然的狂怒,衝刷著村莊的每一寸土地。
河水泛濫,沿途的農田變成了一片汪洋,麥田全部泡在了齊膝蓋深的水中。
那些原本沉甸甸、低垂著頭的麥穗,此刻變成了水中的綠色水草,搖搖晃晃,最終爛成一團團青青的麥糊糊。
田裡的莊稼被洪水衝刷得千瘡百孔,曾經的希望變成了失望。
村莊的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水的腥味,空氣壓得沉重而壓抑。
遠處的山丘被洪水吞噬了輪廓,隻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水色,似乎天地都在被這場天災撕扯著。
家家戶戶的屋頂都被雨水衝刷得斑駁不堪,泥濘的道路上,泥水伴隨著人們的腳步一同流淌,留下深深的泥印。
隊裡的大喇叭每天都在喊著“人定勝天”,可望著滿眼的白茫茫水窪,社員們的臉上皺紋比地裡的裂縫還要深刻。
夏收分配的時候,倉庫早已空空如也,隻能按工分折算,把那些撈上來的、帶著腥味的發青的麥糊糊分發給每家每戶。
分到姬忠楜家的那點麥糊糊,裝在一個豁了口的木桶裡。這是夏季分得的主要口糧。
昊文蘭把麥糊倒進石磨,連帶著未完全腐爛的麩皮一起磨碎,磨出來的漿水稀得能倒映出人影,盛在粗陶瓷碗裡,碗底的裂紋清晰可見。
“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肚子裡像灌了冷風,發出比屋外的雨聲還要響亮的回響。
姬永海看著弟弟妹妹們伸長脖子、吞咽的模樣,喉結微微動了動,把碗底最後一滴殘渣也刮進了嘴裡。
那味道,夾雜著水腥、土腥,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像極了他們此刻的日子——苦難在心頭沉澱,像那被洪水衝刷得千瘡百孔的土地,滿是裂痕。
家裡的糧缸早已空空如也,黑洞洞的缸口仿佛盯著他們,像一隻陰森的眼睛,讓人心生畏懼。
姬忠楜每天都牽著那頭老黃牛出門,牛蹄陷在泥裡拔不出來,他的褲腿總是濕漉漉的,冷得貼在腿上。
昊文蘭的咳嗽聲比以往更厲害了,像是胸腔裡有隻破風箱在不停地拉扯,每次咳完,她都要扶著灶台喘上半天,臉色白得像紙。
藥罐子裡的黑湯熬了一鍋又一鍋,飄出的氣味夾雜著麥糊的腥味,成了這個家揮之不去的味道。
大姐姬永蘭的關節炎又犯了,那條腿腫得像一隻充滿水分的粗布袋,走一步就疼得咧嘴直皺。
可她不能停下,家裡唯一能多掙點工分的縫紉機“蝴蝶”牌,是她的生命線。
她坐在小板凳上,身子歪歪扭扭地靠著牆,手指在布料上飛快翻動,針腳卻比以前更密更勻。
她的臉離布料很近,額頭上的汗珠滴在布上,暈開一片深色的印記,很快又被她用袖子擦掉。
“姐,歇會兒吧。”
姬永海放學回來,看到永蘭那條腿在桌子底下微微顫抖,忍不住勸道。
永蘭搖搖頭,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歇不得,這是給鄰村做的勞保服,趕工呢。
多掙點工分,你們就能多喝點稀飯。”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喘息,似乎怕驚動什麼。
昊文蘭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有一天夜裡,她悄悄從床底摸出一個小布包,裡麵藏著幾把攢了很久的麥子。
那是她從隊裡分的口糧裡一粒粒省下來的,原本想留著給永海當乾糧,現在卻覺得,最該補補的,是永蘭。
她在灶膛裡點燃一把柴火,用一個豁了口的小鐵鍋,偷偷給永蘭炕了個巴掌大的麵餅。
麵餅剛出鍋,帶著麥香的熱氣就飄了出來,在昏暗的屋子裡彌漫開來。
永蘭扶著牆挪進來,看到鍋裡的餅,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黯淡下來:
“娘,你給弟妹們吃吧,我不餓。”
“讓你吃你就吃!”
昊文蘭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把餅塞到永蘭手裡。
“你是大姐,你倒下了,這個家咋辦?”
永蘭捧著那一小塊餅,手微微發抖。
餅是溫熱的,雖然糙得紮嘴,但那點麥香像針一樣紮進她的喉嚨。
她太餓了,喉嚨乾得像要裂開,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乾得像碎渣的餅卡在喉嚨裡,她用儘全力往下咽,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就像塞了一團棉花。
“咳咳……”她開始劇烈咳嗽,臉漲得通紅,手死死抓著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