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這時,他腦海中就會浮現出昨夜昏黃油燈下,母親昊文蘭那張蒼白卻堅毅如鐵的臉,還有她的話語,字字千鈞,壓在他的脊梁上:
“踩著我們這副老骨頭的肩膀,也得把這條路蹚寬了!”
這意念像一根無形的釘子,把他牢牢釘在這片散發著惡臭的黑泥裡,支撐著他榨乾筋骨裡的最後一絲氣力,將沉重的釘耙一次次插入、撬動、拖拽。
日頭終於磨磨蹭蹭地爬到了天頂,吝嗇地灑下一點稀薄的暖意,驅不散河岸的濕冷。
老隊長那破鑼嗓子再次響起:“歇晌——吃飯——”
這聲吆喝如同特赦令。
姬忠年第一個扔掉手裡那根象征性拿著的扁擔,長長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揉著根本沒怎麼用力的手腕,湊到父親姬家苃身邊,眼巴巴地看著父親從懷裡掏出一個裹了好幾層油紙的粗糧飯團子。
姬家茇默默地把飯團掰開一大半,塞到兒子手裡。
姬忠年立刻狼吞虎咽起來,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嘟囔:
“爹,下…下午這挑泥的活兒…太…太累,我…我去隊部幫…幫您謄抄那個…那個‘批林批孔’的學習材料吧?
您…您那字兒,李書記上次不…不是說有點草嘛…”
他努力尋找著能逃離泥塘的“體麵”理由。
姬家苃蹲在地上,默默地啃著自己那小半塊冰冷的飯團,渾濁的眼睛看著兒子急於逃離勞動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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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看遠處泥塘裡還在咬牙堅持耙泥的幾個後生,喉結滾動了一下,終究什麼也沒說,隻是疲憊地垂下眼,深深吸了一口旱煙。
辛辣的煙霧嗆入肺腑,也掩蓋了他心底那一聲沉重的歎息。
這歎息,是對兒子不爭氣的無奈,更是對那條看似穩妥、實則虛幻的“接班”路徑深處,隱隱浮現的裂痕的預感。
龐四十早就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田慧法則湊到幾個歇晌的成人身邊,努力挺著小胸脯,試圖加入他們的閒聊。
一個罱泥老把式正卷著旱煙,隨口道:
“今年這河泥肥力看著不孬,秋後麥子興許能多打幾十斤。”
田慧法立刻抓住話頭,大聲插嘴,帶著一種刻意的、模仿大人講農事前景和懂政治時事的口吻強調:
“那是!這都是貧下中農在黨的領導下,戰天鬥地的勝利成果!等我將來穿上綠軍裝,更要保衛這來之不易的豐收果實!”
他試圖用響亮的口號找回在勞動中丟失的“烈士後代”尊嚴。
幾個老農互相看了一眼,嘴角扯出點意味不明的笑,沒人接他的話茬。
一個老漢慢悠悠吐出一口煙圈,岔開了話題:
“聽說西頭老桑家那二小子,在部隊提乾啦?嘖嘖,出息了…”
這話題顯然更吸引人,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把田慧法晾在了一邊。
他臉上那點強裝出來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像被戳破的氣球,蔫頭耷腦地坐到一邊,捧著他娘塞給他的冷餅子,食不知味地啃著。
那身想象中的綠軍裝,此刻仿佛也沾上了河泥的腥臭,變得遙遠而不真實起來。
他偷偷瞄向不遠處的蘆葦叢,隱約看到龐四十的身影在晃動。
他似乎真摸到了魚,心裡竟生出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羨慕——至少,摸魚不用背負這麼沉重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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