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張了張嘴,那些早就在舌尖上滾了幾百遍的“道理”和“擔憂”,此刻卻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吐不出,咽不下,堵得胸口發悶,燒得嗓子眼發疼。
快嘴王嬸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脖子,像是怕被什麼東西咬到似的,腳底下悄悄挪了半步,想把自己藏在彆人身後。
二柱子手裡那根不離身的旱煙杆,不知何時已經耷拉了下來,煙鍋子裡的火星子有氣無力地跳了兩下,就滅了,像隻死了的螢火蟲。
當天傍晚,火燒雲把半個天空都燒紅了,像潑了一地的血,連南三河的水都被映得紅通通的,河麵上飄著的水草,都像是紅綢子。
大隊部房簷下那個蒙著厚厚一層灰的鐵皮喇叭,突然“滋啦滋啦”地怪響起來,像是個垂死的人在咳嗽,打破了小姬莊慣常的暮色寧靜。
緊接著,傳出的不是隊長沙啞的派工通知,而是縣廣播站播音員那字正腔圓、清晰得有些陌生的普通話,像一股清泉,突然澆在了冒煙的柴火上:
“……下麵播報一則來自我縣教育局特約通訊員撰寫的教育戰線上的先進事跡。
本縣福緣公社中心中學初中畢業生姬永海同學,品學兼優,成績突出,連續三年榮獲‘三好學生’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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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為可貴的是,該同學在努力完成學業的同時,不忘勞動本色,積極投身生產隊集體勞動,利用一切課餘時間、寒暑假,不辭辛勞,甘於奉獻。
據生產隊工分簿詳細記錄一年內累計掙得工分高達三百二十分!充分展現了新時代青少年熱愛勞動、勤奮學習、全麵發展的優良精神風貌……
經學校推薦,縣招生辦公室調查審核,群眾坐談會評議姬永海同學已被我校高中部正式錄取,成為本年度全縣首批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的新生!特此通報表揚,望廣大青少年學習其優秀品質……”
播音員清亮有力的聲音,像一顆炸雷,在曬穀場上炸開了鍋。
又像一瓢冷水,澆得所有人都啞了火,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
那些端著粗瓷碗蹲在門口扒飯的,筷子停在嘴邊;
那些搖著蒲扇納涼的,蒲扇僵在半空;
那些剛扛著鋤頭從地裡回來的,肩膀上的鋤頭“哐當”掉在地上,也沒人去撿……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似的,眼珠子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
二柱子手裡的旱煙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煙鍋子磕在石頭上,濺起幾點火星,燙了他的腳。
他“嗷”地叫了一聲,卻沒敢罵出聲來,隻是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像是有蟲子在皮膚下遊走,想擠出個笑來,可那笑比哭還難看,嘴角歪著,眼角耷拉著,活像個廟裡的哭喪鬼。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地、狼狽地彎下腰。
像隻被打斷了腿的狗,撿起煙杆,灰溜溜地轉身,拖著步子,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越來越濃的暮色裡。
連他一直視為寶貝的煙杆掉了塊漆,都沒察覺。
那些曾經議論得最起勁的人。
要麼死死地低下頭,盯著地上散落的穀粒,仿佛那些穀粒突然變成了金豆子,能數出花來;
要麼訕訕地乾咳兩聲,眼神飄忽地東瞅西看,腳步不停地四散走開,像一群被驚散的麻雀,唯恐避之不及。
曬穀場上隻剩下廣播餘音的嗡嗡震顫。
像隻沒頭的蒼蠅在飛,還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難堪沉默,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姬永海獨自坐在自家那扇被歲月啃得坑坑窪窪的木頭門檻上。
晚霞的餘燼在他年輕的臉上跳躍著,把他的臉塗抹上一層悲壯的金紅色,像廟裡的神像。
他手裡緊緊捏著那份嶄新的錄取通知書,薄薄的紙頁,卻仿佛有千斤重,捏得他指頭發白。
油墨特有的、帶著工業氣息的微澀氣味,混雜著腳下泥土被曬透後散發的溫熱腥氣,還有他身上尚未散儘的汗味,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鑽進他的鼻腔——這是獨屬於這個悶熱夏天的氣息,是汗水浸泡出的、通往“河東”的第一縷清亮曙光。
他望著天邊那燒得轟轟烈烈的雲霞,那些雲彩一會兒像奔騰的馬,一會兒像怒吼的獅子,一會兒又像堆積的棉絮,變幻莫測。
胸腔裡那顆被質疑和輕蔑擠壓得幾乎變形的心,此刻正有力地搏動著,“咚咚”地撞擊著肋骨,像在擂鼓。
他知道,那些如同淤泥般想將他死死困在這片土地上的心思。
終究敵不過他筆下飽蘸墨汁寫出的“優”字,敵不過他掌心磨出的厚繭裡滲出的鹹澀汗水。
更敵不過他骨子裡那點如同野草般燒不儘、壓不垮、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倔強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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