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從南三河灘塗上緩緩站起身來,肩上的糞筐沉甸甸地壓在他那單薄的身軀上,仿佛一塊沉重的石頭,將他整個身心都壓得透不過氣。
那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枯枝敗葉、雜草碎片,在七月熾熱的陽光下泛著油膩的光澤,腥氣夾雜著水汽,令人喘不過氣來。
他褲腳被挽得高高的,半乾的泥漿粘在小腿肚上,被烈日烤得發白、變硬,像裹了一層粗糙的陶殼,硬邦邦的,毫無生氣。
廣播裡的餘音早已散去,那份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靜靜地壓在箱底,像一塊滾燙的鐵板,燙得他的心也跟著發燙。
他望著河對岸隱約可見的屋舍輪廓,那是“河東”的象征,是父母嘴裡念叨了半輩子的好去處。
河西岸,自己那三間土坯房在酷熱中蒸騰著,像一塊還未發酵成熟的死麵疙瘩,死氣沉沉。
那張通知書,仿佛是一張通往河東的船票,可惜船還未啟航,河西的泥濘卻死死纏住了他的腳踝。
三百二十分的工分,曾是他過去的證明,也是未來學費、口糧和一家人的希望,像這南三河的水,無聲無息,卻又洶湧澎湃,似乎要將他拉回那一成不變的泥潭。
他緊咬牙關,將糞筐的襻繩勒得更緊一些,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仿佛這疼痛能稍稍緩解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惶恐。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河堤。
腳下的土地被烈日炙烤得滾燙,裂縫縱橫,像一張張乾渴焦灼的嘴巴。
堤下,幾個光屁股的孩童正用破碎的瓦片在泥灘上挖蚯蚓,嬉鬨聲尖銳刺耳,打破了空氣中的死寂。
其中一個眼尖的孩子,立刻用滿是泥巴的手指指向他,尖聲叫嚷:
“快看!‘全縣第一’回來啦!‘全縣第一’挑大糞嘍!”
其他孩子哄笑著,學著模樣:
“‘全縣第一’挑大糞!挑大糞!”
那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殘忍,像一把生鏽的小刀,狠狠刮擦著姬永海緊繃的神經。
他猛地一頓,肩上的擔子劇烈晃動,糞水從筐沿濺出幾滴,落在滾燙的土地上,“滋”地一聲騰起一縷白氣,瞬間消散無蹤。
他額角青筋突突跳動,手指死死扣住粗糙的襻繩,指甲幾乎要嵌入那被汗水浸得發黑的麻繩裡。
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河泥腥味和暑熱的空氣嗆得他火燒火燎。
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責備,隻是把低垂的頭猛然抬起,下巴繃得緊緊的,眼神如淬了火的鐵釘,狠狠地盯著前方那扇低矮的院門。
背挺得比堤岸上那棵歪脖子老柳樹還要直,一步一步,踏過那些刺耳的哄笑,踩著滾燙的土地,沉默而倔強地向前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用力把那些輕蔑和嘲笑,深深地踩進這河西的泥土裡。
剛推開院門,一股混雜著豬食餿味、汗味和劣質煤油味的氣息迎麵撲來。
母親昊文蘭正彎著腰,在昏暗的灶間費力地攪動著一口大鐵鍋,鍋裡翻滾著渾濁的豬食,蒸汽騰騰,模糊了她那蠟黃的臉龐。
父親姬忠楜蹲在牆角,對著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盆悶頭搓洗沾滿泥漿的褲腿,水聲嘩啦作響。
這熟悉而又沉重的生活場景,瞬間將他包裹得嚴嚴實實,也讓剛才堤上的刺痛變得模糊。
“娘,爹。”
姬永海放下糞筐,聲音有些哽咽。
昊文蘭抬起頭,額角的亂發被汗水黏得貼在額頭上,眼神中帶著一絲疲憊,卻又閃爍著一抹難以察覺的光亮:
“小海回來了?灶膛裡給你焐了個紅薯,先墊墊肚子。”
她的目光掃過兒子肩上的深紅印子,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心裡暗自擔憂,但很快又被熾熱的空氣所掩蓋。
“嗯。”
姬永海應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堂屋東麵那堵泥牆吸引。
那土牆,原本斑駁灰暗,此刻竟泛出一種奇異的“繁華”。
幾張嶄新的獎狀,像幾片帶著露水的嫩葉,被母親用精心熬製的漿糊端端正正地貼在最醒目的位置。
那是他初中畢業的“三好學生”獎狀,還有那張用鮮紅大字寫著的“全縣推薦”表彰通知。
它們覆蓋在那些早已褪色、卷邊、甚至被煙塵熏得發黑的“勞動模範”、“割麥能手”的證明之上,像一層新鮮而脆弱的盔甲,包裹著這個家庭沉重的過去。
獎狀在昏暗中散發出微微的光澤,紙麵上的紅色印章宛如凝固的血跡,墨字則如剛犁過的沃土,沉黑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