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姬永蘭仿佛變了個人。
她不再是那個懵懂的鄉村姑娘,而是化身為謝家裁縫鋪裡最沉默、最專注的影子。
她的身影在鋪子裡穿梭,像一縷細膩的春風,悄無聲息,卻又充滿力量。
天還未亮,南三河的水汽尚在河灘上繚繞,她便已輕手輕腳地起身,帶著一塊硬邦邦的雜糧餅,悄然出門。
那餅雖簡單,卻是她多日辛勤勞作的見證,也是她一天的能量源泉。
裁縫鋪內,那台老舊的“飛人”牌縫紉機,成了她的戰場。
她端坐在矮凳上,背挺得筆直,雙腳幾乎麻木,卻依然堅持踩著踏板。
那“噠噠噠噠”的聲音,像一隻勤奮的啄木鳥,敲打著沉寂的歲月,奏出一曲無聲的奮進之歌。
針尖無數次刺破她的指尖,血珠悄然沁出,在細密的布料上留下暗紅的痕跡。
她隻皺皺眉,把指尖含進嘴裡,嘗到一絲微腥的鐵鏽味,便又埋頭繼續。
汗水沿著鬢角、脖頸滑落,濕潤了粗布衣衫的後背,留下深色的汗漬。
她的目光緊盯著針尖下流動的布料,神情專注得近乎偏執。
那跳動的針腳,仿佛是她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階梯,牽引著她不斷前行。
謝老奶奶有時會踱步過來,乾枯的手指撚起她剛剛鎖好的邊角,對著光線眯起眼睛細細端詳。
片刻後,才從鼻孔哼出一句:“嗯,針腳還算勻稱。”
那已是極高的評價。
姬永蘭的嘴角會在這時微微揚起,像春天裡冰裂開的一絲縫隙,透出一絲暖意。
她隨即又將嘴角抿緊,繼續投入到繁複的工序中。
夜幕降臨,她回到家中,常常累得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
長時間捏針、熨燙,令手指微微抽搐。
她會借著昏黃的油燈,取出白天偷偷記下的裁剪圖樣和筆記——那是用鉛筆頭在廢棄的卷煙紙背麵畫的,線條歪歪扭扭,卻滿載著她的認真與執著。
她一遍遍地在空中比劃,虛虛地在弟妹們破舊的衣衫上描摹。
燈光將她那刻苦的身影拉長在斑駁的土牆上,仿佛一幕永不疲倦的皮影戲,訴說著她對夢想的堅持。
在這日複一日的“噠噠”聲中,姬永蘭的裁縫技藝逐漸成長。
指尖的血珠和背後的汗堿,像是在無聲中催生出一份驚人的天賦。
不到一年,她那雙勤勞的手仿佛被賦予了魔力,剪刀在她手中變得順從如蛇,布料仿佛是她的第二層皮膚。
她縫製的衣裳,針腳細密如魚鱗,熨燙平整如鏡麵,連最挑剔的公社乾部家中媳婦,也難以挑出一絲瑕疵。
謝老爺爺撚著稀疏的山羊胡,看著姬永蘭一針一線地裁剪、縫製,心中終於泛起由衷的讚許:
“丫頭,心氣夠,手也靈。
這鋪子的門麵,你能撐得住!”
出師那天,姬永蘭沒有大張旗鼓的謝師宴——家裡也難以承擔那份熱鬨。
她隻是用自己偷偷攢下的工錢,扯出一塊上好的深灰色毛嗶嘰料子,熬了幾個通宵,為謝老爺爺縫製了一件時尚的中山裝,又為謝老奶奶做了一件盤扣立領、滾著細密牙邊的薄棉襖。
當她把這兩件衣裳捧到師傅師娘麵前時,謝老奶奶撫摸著棉襖上細密的針腳,眼圈竟微微泛紅。
謝老爺爺穿上那件挺括的中山裝,站在鋪子裡那塊水銀剝落了大半的穿衣鏡前,前後左右地照了又照。
鏡中那人影模糊不清,但他臉上那份滿足與欣慰,卻異常真切。
他沒有多說什麼,隻是重重拍了拍姬永蘭的肩膀,那一拍,滿載著無聲的認可與托付。
姬永蘭站在裁縫鋪門口,望著師傅師娘穿著她親手縫製的衣裳,步入夕陽的餘暉。
那光暈在深灰色的毛嗶嘰和靛藍色的棉襖上反射出溫潤而堅實的光澤,仿佛也鍍在了她的身上。
她挺直了腰背,回頭望向河西那三間低矮的土坯房,眼神平靜而堅韌。
那光,無聲地越過河灘,照耀在姬家那昏暗的堂屋,也灼灼地烙印在姬永海的心底。
他正對著牆上那張“全縣首薦”的獎狀出神,姐姐那無聲的凱歌,像一記重錘,敲擊在他心頭,又像一把鑰匙,擰開了他心中沉寂已久的閘門。
一股更熾熱、更澎湃的力量,開始在他的血液中奔湧。
堂屋內,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在坑窪的土牆上搖曳不定。
那張嶄新的“全縣首薦”獎狀在光影中時隱時現,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姬永英蜷縮在燈影最邊緣的小板凳上,瘦小的身影幾乎融進了牆角的黑暗。
她麵前攤開一本舊算術書,書頁泛黃發脆,邊角被磨得起了毛,像被饑餓的蟲子啃噬過。
那是她弟弟永海用過的舊書,書上還留著永海的筆跡,潦草卻充滿力量。
永英的眉頭緊鎖,嘴唇微微動著,反複念著書上的一道四年級應用題:“一列火車從甲地開往乙地,每小時行60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