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敏那乾裂的嘴唇咧開一抹苦澀的笑容,比哭還難堪。
磚窯濃黑的煙塵嗆得他弓起腰,劇烈咳嗽起來,每一聲都像刀割心扉,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得翻滾出來。
“可那最高點——”他費力地抬起那隻像枯枝般的手臂,顫巍巍的手指固執地指向窯頂那根直刺青天的巨大煙囪。
一股濃黑的煙柱筆直衝天,似乎要掙脫塵世的束縛,撕裂那沉重的天空。
“總在天上!”他吐出這最後幾個字,聲音被咳嗽撕裂得支離破碎,漸漸消散在那熾熱、帶著硫磺味的空氣中。
那根煙囪,黑黢黢的,宛如一隻巨大的驚歎號,孤零零地矗立在渾濁的天幕之下,顯得格外醒目。
那一夜,躺在集體宿舍的通鋪上,涼涼的草席帶著夜的寒意,透過窗欞,蟲鳴織成一張密密麻麻、令人窒息的網。
姬永海在無儘的黑暗中摸索出那隻硬殼的小本子,借著窗外稀薄的月光,月光冷得像冰水,緩緩流淌在粗糙的紙麵上。
他用鉛筆頭用力地、沉重地寫下:人生一世,恰似一道拋物線。
筆尖幾乎要戳破紙麵,發出“沙沙”的銳響。
寫完後,他靜靜地望著那行字,在黑暗中久久不語。
煙囪的黑影、田老師佝僂的背影、那不顧一切向上的煙柱……在他眼前反複浮現、交錯。
他猛然又添上一句,筆跡更加用力:然心之所向,非頂而何?力竭之時,猶指青天。
墨跡在慘淡的月光下,仿佛帶著熾熱的餘溫,令人難以忽視。
九月的涼意悄然降臨,風中帶著刀鋒般的銳利,刮在臉上生疼。
姬永海揮動鐮刀,收割著田裡的玉米。
鋒利的葉片在他裸露的臂膀上劃出無數細小的血痕,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著。
他卻覺得一種奇異的、近乎自虐的快感在心頭泛起,仿佛要將這兩年來積攢在心底的所有鬱悶、困惑與憤怒,狠狠傾瀉在腳下這片沉默而包容的土地上。
鐮刀揮落,玉米稈應聲倒伏,發出乾脆的斷裂聲。
就在他奮力揮動鐮刀,汗水模糊了雙眼時,遠處傳來高音喇叭的聲音驟然變調!
激昂的口號被哀婉沉重的哀樂取代!
那哀樂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循環不息,將金黃的玉米地浸泡在無儘的悲慟之中。
連沉甸甸的玉米穗子也似乎難以承受那份沉重,垂得更低,仿佛在無聲哀悼。
風停了,蟲鳴也靜止了,唯有那單調、沉重、鋪天蓋地的哀樂在天地間回蕩,令人心頭發緊。
姬永海握著鐮刀的手僵在半空,寒意沿著脊背攀升,令人不寒而栗。
不遠處,老林直起腰,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默默地摘下那頂破舊的草帽,低頭不語。
整個田野,隻剩下那哀樂的回響和一片死寂的金黃。
最後一筐沉甸甸的玉米棒子被倒入曬場,發出沉悶的滾動聲。
姬永海疲憊地坐在田埂上,汗水浸濕的粗布衣裳緊貼著汗津津的背脊,冰涼得令人心頭一陣陣發涼。
他望著遠處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的福緣中學,操場上那些曾經耀眼的大字報,如今被秋風吹得七零八落,像褪了色、失了魂的紙蝶,在空曠的場地上徒勞地旋轉,最終隨風墜落在塵土裡。
記憶猛然湧上心頭,那天剛入學的情景,陽光曾如此慷慨明亮,灑滿整個校園。
數學老師杜敏拿著粉筆,在黑板上畫出清晰的坐標係,飛揚的粉筆灰輕輕飄落在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上,宛如撒下一片細碎的星辰。那畫麵,似乎隔著很遠很遠的時光。
“永海!姬永海!”有人隔著田壟大聲呼喊,聲音穿破傍晚的寂靜,帶著一種陌生而急切的語調。
是叫他立刻去公社,聽新文件的安排。
他拖著像灌了鉛似的雙腿,緩慢而沉重地向回走,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跋涉,疲憊的感覺從骨縫裡滲出。
路過那扇緊閉、斑駁的木門時,看到昊文正奮力撕扯著牆上的標語,紅漆的碎屑沾滿了他的手背,像凝固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