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成為公社最年輕的國家乾部,榮譽加身,卻夜夜對著獎章難眠。
坊間流言說他攀附富貴,要拋棄農村的未婚妻。這裡要說明的是,這時的未婚妻已經不是永海5歲時為給他四姑父家招弟而定的娃娃親。此時他的小表姐招蘭芳已經和臨湖鄉的工友結婚生子了。然四姑父家自招了小表弟之後,又連續添了兩個小表弟。好像這永海真有招弟的靈性,但終究他沒有成為四姑父家的二姑娘女婿)
他索性帶著她在流言蜚語中穿行;當眾人等著他栽跟頭時,他埋頭耕耘,把算盤打得山響——這算盤珠子,早已浸透河西泥土的鹹腥。
臨湖公社農經站的窗格子,被暮春的雨水漬染成模糊的水墨畫。
窗外,洪澤湖吹來的風裹著水汽,粘滯地拂過南三河新綠的蘆葦梢頭,又撲進這間彌漫著劣質煙草和舊紙堆氣味的屋子。
姬永海正埋首在一疊報表裡。日光燈管滋滋作響,慘白的光落在他剛洗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領口上,也落在他麵前攤開的表格上。
那上麵密布著各大隊上報的田畝數字、作物種類、包產到戶的初步意向,像一張巨大的、尚未織就的蛛網。
他指尖蘸了點唾沫,翻過一頁粗糙的紙張,發出“嚓啦”一聲輕響,隨即,那杆筆杆磨得發亮的“英雄”牌鋼筆便又沙沙地動了起來,在紙上勾畫、計算。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專注,仿佛要把每一寸土地、每一粒可能的收成,都框進這冰冷的表格格子裡去。
“永海!”農經站的老站長田德寬推門進來,帶進一股濕冷的潮氣和風塵氣。
他年近五十歲,臉頰被湖風吹得黝黑粗糲,像一塊常年被湖水拍打的石頭。
他手裡捏著一份紅頭文件,聲音洪亮,震得窗欞上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
“縣裡的通知!催得急!要在夏收前,把咱們臨湖推行‘大包乾’生產責任製的經驗總結,形成典型材料,報上去!要在全縣推廣!”
他幾步走到姬永海桌前,把那薄薄的幾頁紙重重拍在攤開的報表上,濺起一點浮塵。
姬永海抬起頭,眼神從報表上移開,像從深水裡浮上來,還帶著點迷蒙的專注。
他接過文件,目光掃過那鮮紅的印章和緊迫的措辭,指腹下意識地摩挲著文件粗糙的邊緣。
四年前大隊會計室裡那份招考簡章冰冷的觸感,仿佛又回到了指尖。
“田站長,”他開口,聲音有些乾澀,“這材料……時間緊,各大隊情況差異大,數據核準需要時間。”
田德寬大手一揮,那動作帶起的風把桌上的幾張紙片都掀了起來:
“沒時間也得擠!縣裡農工部盯著呢!我看這擔子,非你莫屬!你小子年輕,腦子活絡,又是從最底下摸爬滾打上來的,懂田裡的門道,也懂賬本上的關竅!彆給我推!”
他布滿老繭的手掌重重落在姬永海肩上,那力道沉甸甸的,帶著不容置疑的托付。
“放手乾!要人給人,要數據讓大隊會計們連夜給你送來!拿出你考頭名狀元的勁兒來!”
肩上的重量和話語裡的分量,讓姬永海心頭猛地一熱,隨即又像被投入了一塊冰。
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是用力點了點頭:
“好,我試試。”
窗外的雨絲似乎更密了,斜斜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一道道渾濁的淚痕。
接下來的日子,姬永海像一顆被鞭子抽打的陀螺。
他騎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呻吟的“老坦克”自行車,車把上掛個磨損得辨不出原色的帆布包,裡麵塞滿了表格、算盤和厚厚的筆記本,在公社通往各大隊的泥濘土路上來回奔波。
車輪碾過剛下過雨的爛泥路,甩起的泥漿糊滿了褲腳和車架。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田埂,蹲在剛翻開的、散發著濃鬱腥氣的新鮮泥土旁,聽老農吧嗒著旱煙袋,用含混的方言絮叨著對“包產到戶”的疑慮和期望。
他坐在大隊部昏暗的油燈下,與那些眉頭緊鎖的會計們反複核對土地等級、人口基數、農具折價,算盤珠子在寂靜的夜裡劈啪作響,如同急雨敲打著算盤框。
“永海會計,”郭莊大隊的老會計郭老栓,一個臉膛黑紅、手指關節粗大的老漢,眯著眼看姬永海在油燈下飛快地撥弄算盤,核算著他們隊裡幾塊爭議田的等級劃分。
“你這手活計,利索!可這‘大包乾’,真能成?彆又跟當年吃大食堂似的,一陣風過去,剩下一地雞毛?”
姬永海手指一頓,算盤珠子的脆響戛然而止。
他抬起頭,油燈昏黃的光映著他年輕卻帶著疲憊的臉。
他放下筆,拿起桌上的粗瓷茶缸,裡麵是早已涼透的濃茶,仰脖灌了一大口,苦澀的滋味直衝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