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小姬莊靜謐得仿佛已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姬家西廂那扇破舊的小窗還透出一絲微弱的昏黃光暈,像搖曳的燭火在黑暗中微微顫抖。
此刻,永洲和永洪擠在那狹窄的木板床上,兩張年輕的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都繃得緊緊的,猶如兩弓拉滿的弦,充滿了壓抑與期待。
永洲背對著弟弟,緊握著一張揉皺得不成樣子的紙片,那是他從學校老師那裡討來的大學招生簡章的一角。
上麵印著幾個讓他心頭一顫的大學名字和模糊的校門輪廓,仿佛一抹虛幻的光輝在黑暗中閃爍。
他用指尖反複描摹那些字,似乎想將那虛無縹緲的榮耀深深刻入骨血。
油燈的火焰在他身後搖曳跳躍,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將他那僵硬的背影映在土牆上,宛如一座沉默的山巒,承受著無形的重壓。
另一邊,永洪蜷縮在床的角落,小小的身軀緊貼著冰涼的土牆。
他攤開一個用舊練習本裝訂成的“日記本”,借著微弱的燈光,鉛筆尖在粗糙的紙頁上用力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幾乎像哀鳴一般。
他寫得很急促,字跡用力得幾乎變形:“我要考清華!我要去北京!我要造火箭,像書裡說的那樣,飛出地球!飛出這片爛泥塘!”
“老師說我有天賦,數學競賽我拿了全區第三名!第三啊!憑什麼……憑什麼隻能去念個師範?”
他一邊寫一邊咬牙切齒,眼中燃燒著不甘與渴望。
“田慧明……他真是個鐵杆!
第一年考不上,第二年還能改?他考不上,活該!我跟他不一樣,我第一年考砸了,第二年我就要換個路子,絕不讓自己被困在這條死胡同裡!
我和永洲哥也不一樣!我們都不一樣!”
話還未寫完,鉛筆芯“啪”地一聲斷裂,尖銳的斷口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白痕,刺得人心一緊。
永洪渾身一顫,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斷裂聲驚醒過來。
他抬頭望著那幾行字,仿佛能感受到紙上燃燒的熱烈與熾烈,又猛然想起大哥在田埂上指向田慧明時那沉甸甸的手臂,想起母親在灶台邊絕望的歎息,想起父親那雙滿是泥土、布滿裂口和老繭、幾乎伸不直的手……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抓起橡皮,瘋狂地在“清華”“火箭”的字跡上擦拭,粗糙的橡皮碎屑伴隨著他滾燙的淚水,迅速在紙上洇開一片狼藉的汙漬。
他用力擦拭,仿佛要將心底那點不甘的火苗徹底撲滅、碾碎。
紙被擦破了,露出底下粗糙的纖維。
最後,他死死咬住嘴唇,用鉛筆殘端在那片狼藉的空白處歪歪扭扭、重重寫下一個字:“穩”。
這個字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希望與無奈,也像一顆沉重的鐵錘,砸在他心頭最脆弱的地方。
寫完這個字,他似乎耗儘了所有力氣,鉛筆從指縫滑落,發出“嗒”的一聲掉在泥土地上。
他猛然倒在破舊的草席上,將臉深深埋進散發著黴味和汗味的枕頭裡,壓抑的嗚咽聲從枕頭底下悶悶地傳出,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油燈的火苗被窗縫裡鑽進的風吹得忽明忽暗,搖曳的火光在牆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那是兩個少年絕望掙紮的剪影,像一幅靜默的畫卷,無聲地訴說著他們的心事。
幾天後,東臨湖中學那間牆壁斑駁的辦公室裡,空氣悶熱得令人難以呼吸,隻有頭頂那台老舊的吊扇無力地轉動著,攪起一陣陣裹挾著粉筆灰和汗味的熱風。
班主任李老師,一個滿頭銀發、戴著厚厚鏡片的老先生,捏著永洲和永洪剛剛填好的誌願表,眉頭緊皺,像個皺巴巴的布娃娃。
他抬起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銳利地望向站在一旁的姬永海。
“念書是腦力活,也是體力活,更是……家庭的活計。”
他的話語沉重而真實,帶著幾分叮囑的意味。
“我家啥樣子,您也知道。爹娘辛苦一輩子,也就勉強糊口。”
李老師歎了口氣,“大學是好,是光明的路,可那條路長得像蜈蚣一樣,風大,變數多。
田慧明的事兒就是個前車之鑒,摔一跤,家裡就得跟著受罪,拖累一整家。”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鄭重:
“財校、師範,三年時間,出來後國家會給分配工作,轉戶口,還能吃到商品糧。
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路子。”
他頓了一下,眼神變得堅決,“穩。”
他用力地強調這個字,像是一顆沉甸甸的鐵錘,砸在悶熱的空氣裡。
“我們姬家,不能再冒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