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剛剛用行動粉碎了那些流言蜚語,心頭的沉重似乎稍稍得到了緩解。
然而,他不得不親手扼殺兩個弟弟的大學夢想。
那一幕,像一把無聲的刀,深深刺在他心裡,也刺在整個家族的未來。
他指著田裡那一片佝僂的身影,輕聲說道:
“跳出去,才有資格談將來。”
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卻帶著一絲無奈。
永洲和永洪站在門口,靜靜地聽著,眼神中滿是期待與不安。
永洲手裡緊握著那卷舊書,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而永洪則在日記本上反複寫滿“清華”兩個字,又用力塗黑,像是在用行動抵抗著命運的捉弄。
那份執著,令人心疼,卻也無奈。
當那份錄取通知書送達時,整個村莊都沸騰了。
村民們歡呼雀躍,臉上滿是希望的光芒。
而在他們的心底,卻埋藏著半生的歎息——那份“紅本戶口簿”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多年後,已退休的永洪在隨其夫人一道來到她被原教學單位反聘的教師辦公室。
在桌麵上,無意看到一名迎考學生的作文。在作文簿扉頁上寫著“我的理想是清華”。
那一瞬間,他的心像被針紮一樣疼。
南三河的夜晚,沉得像一鍋熬過頭的糊糊。
姬永海坐在農經站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望著窗外那片迷蒙的水色。
洪澤湖的風帶著濃重的濕氣和水草的腥味,黏糊糊地撲在臉上,令人窒息。
桌上攤著幾張薄薄的紙,是兩淮財校和師範的招生簡章,邊角已被他無意識地摩挲得起了毛。
油燈的昏黃光晃動著,把他緊鎖的眉頭和桌上那枚冰冷的“先進工作者”獎章投在斑駁的牆上,影子沉重而晃動。
獎章底下,壓著幾頁從報紙上剪下的大學招生信息。
那些遙遠而莊嚴的大學名字——複旦、南大,甚至北京的清華——像燒紅的針,刺得他眼睛生疼。
桌上的賬本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是推行“大包乾”後新測算的土地產出和工分折算。
墨跡未乾,散發著一股廉價墨水和劣質紙張的味道,夾雜著河西那片土地特有的泥土腥氣。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鑽入肺腑,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令人喘不過氣來。
獎章的黃銅棱角隔著夏布襯衫,硌得他胸口發悶,也提醒著他自己“河東”的身份。
那片泥濘的土地,那些佝僂的父母,那屋裡彌漫的黴味,還有妹婿田慧明那張被烈日烤得焦黑、眼神空洞的臉龐,都在他心底泛起陣陣漣漪。
.“哥?”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兩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探了進來,是永洲和永洪。
永洪高一些,鼻梁上架著父親用竹篾和廢舊鏡片拚湊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在黑夜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永洲矮了半個頭,手裡緊攥著一卷舊版《數學習題集》,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顯得格外緊張。
姬永海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攥緊了。
他迅速將桌上的幾頁剪報收攏,胡亂塞進賬本底下,隻留下那兩張簡樸的財校和師範的招生簡章。
“進來,站門口做啥?”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些,帶著幾分關切。
兩個弟弟擠進來,帶著夜裡田野的蚊蟲叮咬和露水的清新氣息。
小屋子變得更加逼仄。永洲輕聲問:
“哥,你……看了那個了嗎?”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目光死死盯著被賬本蓋住的那一角,仿佛能穿透紙張,看到藏在裡麵的夢想。
“南大的分數線……我算過了,今年題難,我差一點點就能摸到邊了。”
他鼻梁上的“眼鏡”滑了一下,急切地推了推,鏡片後那熾熱又脆弱的光芒,像一顆渴望的星。
永洪沒有說話,隻是把手中那本翻得卷了邊的《數學習題集》攥得更緊,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線,眼神中也透露出那份渴望,像曠野裡渴望雨水的草。
姬永海沒有立刻回應。
他拿起桌上的粗瓷茶缸,裡麵早已涼透的濃茶,他仰頭灌了一大口。
苦澀的滋味沿著喉嚨蔓延到心底,讓他一陣苦楚。
他放下茶缸,指關節在粗糙的桌麵上無意識地敲了敲,目光掃過兩個弟弟那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衣裳,最終落在那兩份代表“穩妥出路”的簡章上。
“大學……”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像從南三河淤積的河底撈上來,“田慧明當年,分數也夠得著邊。”
他頓了一下,看到兩個弟弟臉上瞬間掠過的陰影。
灶膛裡,母親昊文蘭撥弄柴火的簌簌聲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