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洲!永洪!接著!”姬忠楜聲音發顫,把通知書遞給兒子們。
永洲接過屬於自己的那份。
信封很薄,卻仿佛有千斤重。
他拆開,抽出那張鉛印的錄取通知書。
目光掠過自己的名字,掠過“兩淮財經學校”幾個標準宋體字。
然後定格在下方一行清晰的小字上:
“憑此通知書及戶籍證明辦理戶口遷移手續農轉非)”。
他的手指在那幾個字上無意識地摩挲著,指尖冰涼。
“農轉非”……這三個字像烙鐵,燙得他心尖一縮。
他猛地抬起頭,視線撞上擠在門口人群邊緣的一個人影——田慧明。
他不知何時也來了,遠遠地站著,沒有靠近,身上還沾著泥點,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那雙眼睛,空洞地望著這邊,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
永洲的心像被那枯井吸了進去,急速下墜,手裡那張輕飄飄的紙片,瞬間變得無比沉重。
他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嘴角無力地耷拉下來。
永洪也拿到了自己的通知書。
他飛快地掃了一眼,目光同樣死死釘在了“農轉非”那三個字上。
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猛地抬頭,視線越過興奮的鄉鄰,越過自家低矮的屋簷,投向遠處南三河對岸那片模糊的、屬於縣城方向的天空。
那裡,沒有想象中的金光大道,隻有一片被烈日烤得發白、蒸騰著熱氣的、令人眩暈的虛空。
他握著通知書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喧鬨聲浪再次高漲,淹沒了少年心底那無聲的碎裂。人們簇擁著,讚歎著,羨慕著,爭相傳看那兩張象征著徹底脫離泥潭、躍入“河東”的紙片。
昊文蘭的哭聲變成了喜極而泣的嚎啕,姬忠楜黝黑的臉上老淚縱橫。
隻有姬永海,靜靜地站在屋角的陰影裡,看著兩個弟弟臉上那複雜得難以言喻的表情,看著他們手中那兩張紅字通知書,又掃過門口田慧明那佝僂而沉默的身影。
他緊抿著唇,臉上沒有太多喜色,隻有一片沉靜的、近乎凝固的疲憊。
他下意識地抬手,隔著薄薄的夏布襯衫,按了按胸前那枚貼身放著的、冰涼的獎章。那黃銅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九月,洪澤湖的風終於帶上了點初秋的涼意,吹過南三河岸,卷起幾片早衰的落葉。
小姬莊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下,擠滿了黑壓壓的人。
今天,是姬家兄弟啟程去“城裡”上學的日子。
永洲和永洪都換上了漿洗得硬挺的新衣服——永洲是件半新的藍布中山裝,永洪則是件白的確良襯衫,套在略顯寬大的舊軍綠色外套裡,顯得格外單薄。
兩人腳上是嶄新的解放鞋,白得有些晃眼,與腳下坑窪不平、沾滿牲口糞便和泥濘的土路形成刺眼的對比。
他們各自背著一個用碎花布新縫製的被褥卷,斜挎著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裡麵裝著簡單的衣物和書本。
昊文蘭哭得眼睛紅腫,死死攥著兩個兒子的手,一遍遍摩挲著,粗糙的指腹刮過兒子們年輕的手背,留下微紅的印記,仿佛要把這觸感刻進骨頭裡。
“到了…到了城裡…要聽先生的話…好好念書…彆惦記家…”她哽咽著,語無倫次,“冷了要添衣…餓了…餓了就買…彆省…”
她摸索著從懷裡掏出兩個用舊手帕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硬塞進兒子們手裡。
永洲捏了捏,是硬的,幾枚硬幣,帶著母親滾燙的體溫和汗濕的氣息。
姬忠楜蹲在人群外圍,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煙霧籠罩著他黝黑沉默的臉。
他沒上前,隻是時不時抬起渾濁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兒子們一眼,那目光沉重得像南三河淤積的泥沙。
“走了!再不走趕不上晌午的班船了!”趕驢車送他們去渡口的本家大叔吆喝了一聲。
人群騷動起來,七嘴八舌的叮囑和祝福再次湧來。永洲和永洪被推搡著,走向那輛套著老驢、鋪著乾草的平板車。
就在永洪抬腳要上車時,他猛地回頭,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尋。
他看到了——田慧明依舊站在人群的最後麵,靠著一截土牆,雙手插在破舊的褲兜裡,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空茫地望著這邊,又像是什麼都沒看。
當永洪的目光與他空洞的眼神相接時,田慧明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那副泥塑木雕般的沉寂。
那短暫的一瞥,卻像冰錐,狠狠紮進永洪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