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秋陽,像剛從南三河底撈起的銅盆,濕漉漉、沉甸甸,潑下帶著水腥氣的暖光,將姬家土坯房的茅草頂染成一片舊銅色。
虞玉蘭坐在門檻上,膝前放著一個粗瓷大盆,金黃的玉米棒在她枯藤般的手裡靈巧翻轉。那手指關節凸起如老樹的瘤節,皮膚鬆弛,布滿深褐的斑點,卻異常靈活,三下兩下,玉米粒便簌簌滾落,砸在盆底發出“噠噠噠”的脆響,宛如無數碎金子在歡跳。
七十有三的人了,腰背早已習慣性地微駝,可這剝玉米的功夫,仿佛刻進了骨頭縫裡,比年輕時慢不了幾分。
飽滿的玉米粒掙脫苞衣的束縛,在盆裡堆起小小的金山,每一粒都脹鼓鼓的,閃爍著油脂般的光澤,仿佛蘊著河西土地全部的豐饒和辛酸。
院東頭爬滿絲瓜藤的籬笆牆那邊,猛地傳來一陣咳嗽聲。
那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莽撞和力道,卻又被感冒拖累,顯出幾分笨拙的憨勁,撕破了小院的寧靜。
一聲接一聲,像鈍刀在刮著乾澀的喉嚨。
虞玉蘭停下手裡的活計,扶著門框,腰杆吃力地向上挺了挺,朝著籬笆方向喊:
“慧明!又咳了?昨兒讓你娘給你熬的枇杷葉水,灌進肚裡沒?”聲音帶著莊稼人特有的敞亮,穿透了稀疏的藤蔓。
咳嗽聲戛然而止。
腳步聲“噔噔”地靠近,籬笆縫隙裡探出一張黑紅的臉膛,上麵還沾著幾根細小的草屑,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生生的牙齒。
是田慧明,他身上那件軍綠色的舊褂子,袖口已經磨出了毛邊,像被耗子啃過。
“喝了奶奶,”他應著,聲音裡還帶著點咳後的沙啞,“娘熬的那水,苦得我齜牙咧嘴!喝下去,倒是逼出一身透汗,鬆快多了。”
他手裡拎著半筐新摘的黃豆莢,沉甸甸的,隔著籬笆遞過來,豆莢翠綠飽滿,還帶著清晨的露氣,“永美讓給您送來的,說您頂愛吃鹽水煮的毛豆,下飯。”
虞玉蘭伸出枯瘦的手接過豆莢,指尖無意間觸到田慧明遞筐的手背。
那手背粗糙,覆著一層薄繭,硬硬的。
這孩子才二十三,比永美大一歲,開春剛和永美拜了堂。
小兩口的新房緊挨著姬家西牆,抬腳就到。自打做了姬家的女婿,田慧明就沒把自己當外人,水缸裡的水總是滿的,柴禾垛碼得比往年都齊整,地裡的活計更是跑在頭裡,比親兒子還上心。
姬忠楜常在飯桌上吧嗒著旱煙說:“慧明這‘半子’,真頂得上用哩!”那語氣裡,是實實在在的滿意。
“永美呢?”虞玉蘭把豆莢小心地放進腳邊的竹籃裡,抬眼瞥見田慧明肩頭沾了幾縷剝玉米時飛揚的須子,順手替他拂掉。
那動作自然,帶著長輩的慈愛。“在屋裡納鞋底呢,”田慧明撓了撓後腦勺,“說要給永海哥做雙厚實的棉鞋,
說臨湖鄉那邊靠湖,風硬,比咱這兒冷得多。”他頓了頓,黑亮的眼睛裡突然迸出興奮的光,“對了奶奶!今兒一大早我去臨湖鄉趕集,在鄉政府大院門口看見新貼的大紅告示了!您猜怎麼著?永海哥!紅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副鄉長!
姬永海!副鄉長!那字兒,是黑體,老遠就瞧得真真的!”“咚!”虞玉蘭手裡那個剝了一半的玉米棒,毫無預兆地掉進了粗瓷盆裡,砸得盆中金黃的玉米粒四散飛濺,有幾顆滾到了門檻外的泥地上。
她一手猛地抓住冰涼的門框,另一隻手撐著膝蓋,腰杆竟奇跡般地挺直了,比院裡那棵飽經風霜的老椿樹還要直。
渾濁的老眼死死盯住田慧明:
“真的?紅紙上……寫著副鄉長?姬永海?”聲音有些發顫,像繃緊的弓弦。
“千真萬確!奶奶!”
田慧明拍著胸脯,砰砰作響,臉膛更紅了,“告示旁邊還特意加了一行字呢,‘濱湖縣最年輕副鄉長’!圍看的人可多了,擠得裡三層外三層!我硬是擠到前頭,那字,認得真真的,錯不了!”
灶房的門簾“嘩啦”一聲被掀開,昊文蘭端著個沉甸甸的大木盆走出來。
盆裡是剛淘洗好的糯米,水淋淋的,水珠順著盆沿不斷滴落,在門口的青石板上洇開一片深色濕痕,像開了一朵朵轉瞬即逝的花。
“娘,您咋了?”她一眼看見婆婆扶著門框、臉色發白的樣子,心頭一緊,趕緊放下木盆,幾步搶上前扶住虞玉蘭的胳膊,聲音裡透著焦急,“是不是又頭暈了?快坐下緩緩!”
“不暈,不暈,”虞玉蘭反手一把抓住兒媳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昊文蘭微微吃痛。
老人枯瘦的手掌上,厚厚的繭子磨著兒媳細嫩的皮膚。
“文蘭,你聽!你聽聽!”虞玉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激動,“慧明說……永海!永海他……當上副鄉長了!紅紙告示貼出來了!貼出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