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的深秋,南三河的水麵凝滯不動,像一匹在染缸裡浸泡過久的粗麻布,沉甸甸鋪展在洪澤湖下遊的河道裡,泛著青黑油膩的光。
水麵上偶爾漂過幾束枯黃的蘆葦,被水下的暗流推著,晃晃悠悠打個旋,又一頭紮進更濃重的渾濁裡。
姬永海副鄉長的新辦公室,擠在東臨湖公社那排青磚瓦房的最東頭,後窗正對著茫茫一片蘆葦蕩。
風從湖上奔襲而來,帶著水腥氣和深秋的寒意,穿過枯黃葦稈交錯的縫隙,發出嗚嗚咽咽、時高時低的鳴響,如同無數隻饑餓的野獸在暗影裡焦躁地磨著尖牙。
桌上的算盤珠子還殘留著新木器特有的生澀氣味,姬永海的手指剛將它們撥出一點溫潤的光澤,那些生著鐵鏽、沾著油汙的工廠難題,便爭先恐後地鑽進他的腦子,沉甸甸地墜著。
鄉辦的農具廠,昨天燒壞了第三台衝床的電機,黑煙從車間屋頂的破洞滾滾湧出,遮了小半個天空。
廠長是個結巴,此刻就站在他麵前,一張臉憋得如同熟透的紫皮茄子,汗珠沿著鬢角往下滾,喉嚨裡“咯、咯”作響,半天也拚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那雙沾滿黑色機油的手,徒勞地在洗得發白的藍布工裝前襟上反複搓蹭,蹭出兩道更深的汙痕,仿佛他所有無法出口的焦灼與絕望,都在這徒勞的動作裡無聲地傾瀉。
姬永海看著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小姬莊河摸魚,這結巴廠長總被水草纏了腳,在水裡撲騰著喊“救、救”,半天才喊出“命”字——原來人麵對困局時的慌張,竟是幾十年都改不了的模樣。
村辦的柳編廠,日子更不好過。
倉庫裡積壓的柳筐柳簍堆了半人多高,像一座座沉默的、散發著湖灘水腥氣的墳塋。
供銷社的王主任托人捎來口信,話像冰冷的刀子:“城裡頭的姑娘媳婦,如今都時興拎那種花花綠綠的塑料籃子,輕巧、光鮮,還便宜!你們那帶著湖泥腥氣的柳條玩意兒,白送人家都嫌占地方、礙眼!”這話在廠裡傳開,編筐的老篾匠們蹲在牆角,吧嗒著旱煙,煙霧繚繞裡,眼神空洞得如同廢棄的窯口。
有個姓周的老篾匠,手指關節腫得像老樹根,那是年輕時編柳筐被柳條戳破,反複發炎落下的病根。
他蹲在地上,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一隻編了一半的柳籃,柳條在他掌心彎出溫順的弧度,“這手藝,是俺爹傳俺的。
當年日本人來的時候,俺爹就靠編筐換糧食,才沒讓俺餓死……”聲音低得像怕驚擾了什麼,末了重重歎口氣,煙鍋在鞋底磕出火星。
縣經委的李主任來東臨湖視察那天,日頭慘白地懸在天上,沒什麼暖意。
姬永海正蹲在磚窯廠那根粗大黢黑的磚砌煙囪底下,背靠著尚有餘溫的窯壁,就著軍用水壺裡的涼白開,啃一個又冷又硬的雜麵饅頭。
饅頭是妻子昊佳英蒸的,裡麵摻了紅薯麵,咬起來有些刺嗓子,卻帶著清甜。
饅頭渣掉進他沾滿窯灰的衣領裡,他也顧不上拍打。
遠遠地,就聽見李主任那輛嶄新的上海牌小轎車陷在了通往窯廠的爛泥路裡,引擎徒勞地嘶吼著,車輪在泥漿裡瘋狂空轉,甩起的黑泥點子濺滿了鋥亮的車身。
司機跳下車,氣急敗壞地用穿著鋥亮皮鞋的腳狠狠踹著無辜的輪胎,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娘。
姬永海三口兩口把剩下的饅頭塞進嘴裡,噎得直伸脖子。
他猛地灌了幾口水,把嘴裡的乾硬物衝下去,隨即像離弦的箭一樣衝了過去。
他甩掉腳上糊滿泥巴的黃膠鞋,赤著腳就踩進了冰冷刺骨的爛泥裡。
泥水裡混著碎磚和蘆葦根,紮得腳底生疼,可他像沒知覺似的,大聲吆喝著,指揮著幾個聞聲跑來的窯工,七手八腳地從旁邊廢棄的磚堆裡搬來大小不一的碎磚塊,墊在車輪下。
他彎下腰,肩膀和那幾個同樣精壯的窯工一起,死死頂住沉重的車身底盤,黝黑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喉嚨裡發出沉悶的“嗬嗬”聲。
“一!二!三!起——!”
眾人齊聲呐喊,憋足了勁,硬生生將那小轎車從泥潭裡抬了出來。
車身猛地一輕,向前滑出一段,終於停在了相對硬實的地麵上。
李主任推開車門鑽出來,鋥亮的皮鞋小心翼翼地避開泥濘。
他看著姬永海:頭發被汗水和窯灰黏成一綹綹貼在額角,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黑灰,褲腿挽到膝蓋,赤腳糊滿了黑泥,隻有一雙眼睛在汙濁中顯得格外清亮。
李主任伸出手,重重地拍在姬永海沾滿灰塵、汗水濕透的肩膀上,留下一個清晰的灰白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