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四十夾起的一塊肥肉停在半空,油汁滴落在嶄新的的確良襯衫袖口上,洇開一小塊深色油漬,他也渾然不覺。
窗外的風更大了,卷著漫天黃葉,在食堂門口空地上瘋狂地打著旋,發出尖銳而淒厲的嗚咽,像是某個被遺忘在曠野的孤魂在放聲痛哭。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隻有姬忠年吧嗒煙嘴的聲音格外清晰。
劣質煙葉在黃銅煙鍋裡明明滅滅,發出細微的“滋滋”聲。
他吐出一個灰白色的煙圈,那煙圈搖搖晃晃,在渾濁的空氣裡掙紮著變形、消散。
“永海,”姬忠年終於開口,聲音帶著莊稼人特有的直率和粗糲,打破了令人難堪的沉默。
他目光沒看姬永海,反而瞟了一眼旁邊臉色陰晴不定的龐四十,像是怕他再冒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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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四十今兒過來,也沒啥彎彎繞繞的大事。”
他用粗糙的手指彈了彈煙灰,“家裡那幾畝責任田,眼瞅著該上肥了。
鄉政府發的平價尿素票,我那點份額不夠使。
還有,手扶拖拉機塊趴窩了,柴油也見了底。
你看……能不能想想辦法,勻我點平價尿素票和柴油票?”
他說得直截了當,像是來供銷社買包鹽一樣自然,但眼神深處那一絲不易察覺的躲閃,暴露了他內心的忐忑。
姬永海知道,姬忠年的地是村裡最肥的,他侍弄莊稼像養孩子,去年還被評了“種糧能手”,要不是真急著用,他絕不會開口。
龐四十這時嘿嘿乾笑了兩聲,把筷子上那塊已經涼透的肥肉丟進嘴裡,誇張地咀嚼著,油亮的汁水順著他肥厚的嘴角往下淌。
他用卷起袖子的胳膊隨意一抹,在那件嶄新的白襯衫上又添了一道油汙。
“姐夫就是實在人!”他咧著嘴,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目光卻像淬了油的錐子,牢牢釘在姬永海臉上,“我龐四十今天來,可不是跟永海討這點小便宜的。”
他身體往前探了探,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秘而不宣的興奮,“我手頭啊,有批硬貨!鋼材!煤炭!水泥!都是正兒八經計劃內的指標!
我親三叔,就在縣物資局當局長!管的就是這個!”
他伸出兩根粗短的手指,在油膩的桌麵上用力戳了戳,發出“篤篤”的悶響。
“永海,咱哥倆合夥,乾票大的!你出個名頭,蓋個鄉政府的紅戳,開幾張介紹信,證明是支援咱們鄉裡建設用的!
貨源我搞定!等貨一到手,一轉賣到南邊那些缺貨缺得眼紅的縣市……嘿嘿!”
他搓著手,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貪婪的光,“利潤!咱哥倆對半分!
就這一把,夠你在東臨湖蓋座帶院子的青磚大瓦房!比你這破辦公室,強十倍!不,一百倍!”
姬永海一直端著那碗酒,一口未動。
碗沿的油漬和酒液晃動的光影,將他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半。
一半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線條冷硬如石刻;另一半則隱沒在食堂角落濃重的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他慢慢抬起眼皮,目光沉靜地落在龐四十那張因興奮而泛著油光的胖臉上,聲音不高,卻像南三河底沉積了千年的淤泥,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
“四十,”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秤砣落下,“你知道‘投機倒把’這四個字,在刑法裡,是啥罪過不?那槍子兒,是認得你龐四十,還是不認得?”
龐四十臉上的笑容像被瞬間凍住了,僵在那裡,顯得異常滑稽可笑。
隨即,那笑容如同破碎的冰麵,迅速被惱怒和難以置信取代。
“永海!”他猛地提高嗓門,聲音尖利刺耳,“你這人咋回事?咋跟個裹小腳的老古董似的?這都啥年月了?
八三年了!改革開放了!現在誰不想法子撈點外快?
鄉裡農機站的老王頭,上個月倒騰了幾十噸計劃外的平價尿素,轉手賣給外縣的包工頭,發的財都夠給他兒子在縣城蓋新房、娶媳婦了!
人家活得多滋潤?就你!死腦筋!抱著金飯碗要飯!清高能當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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