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政府食堂那根粗壯的煙囪正賣力地噴吐著滾滾黑煙,在鉛灰色的天空下扭動升騰,竟將西邊天際那輪掙紮著透出些光亮的落日,也染上了一層昏黃的油汙色。
食堂大師傅是個紅光滿麵的胖老頭,姓胡,圍裙油膩發亮,據說是部隊炊事班轉業的,炒的回鍋肉在十裡八鄉都有名。
見姬永海進來,正顛著大勺在鍋裡翻炒,鍋鏟與鐵鍋碰撞,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他頭也不回地嚷道:“鄉長來啦?今兒運氣好,剛殺了頭肥豬,給您炒個回鍋肉?豬後臀尖的肉,肥瘦相間,香得很!”
姬永海點點頭,沒多言語,徑直走到自己靠牆的辦公桌旁,彎腰從桌子底下摸出兩瓶還沒拆封的洋河大曲——那是上次開現場會剩下的招待用酒。
他拎著酒瓶,走到食堂角落那張油膩發亮、布滿刀痕的舊方桌旁。
桌上已經擺好了幾樣菜:一大海碗油光鋥亮、肥肉片顫巍巍的回鍋肉,一碟黃澄澄的炒雞蛋,一盤拌了蒜泥和香油的翠綠黃瓜,還有一大碗漂著幾點油星的白菜豆腐湯。
熱氣混雜著油煙,在昏暗的燈光下盤旋,胡師傅還特意端來一碟醃蘿卜條,說“解膩,下酒正好”。
四個人圍著方桌坐下,凳子腿在坑窪不平的水泥地上發出吱呀的摩擦聲。
姬永海擰開酒瓶蓋,濃烈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他給每人麵前的粗瓷大碗裡都倒了大半碗,金紅色的酒液在碗裡晃蕩,折射著昏黃的燈光,像流動的熔金。
“咱四個,”姬永海端起自己麵前那碗酒,碗沿的油漬映出他半邊疲憊的臉,“從光著屁股在小姬莊河的爛泥裡打滾、摸魚蝦、掏鳥蛋一起長大的。
今天能湊在這張桌上,是緣分。
啥官不官的,都撂一邊。
今兒,咱不說官話套話,隻說掏心窩子的實在話。”
他的目光掃過田慧法漲紅的臉、姬忠年憨厚的笑、龐四十閃爍的眼神,“乾了這口,暖暖身子!”
田慧法像是被這話點燃了,第一個端起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下去小半碗。
劣質白酒的辛辣像一條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裡,嗆得他眼淚鼻涕直流。
酒液順著他粗糙的嘴角肆意流淌,在沾滿灰塵的脖子上衝出兩道蜿蜒閃亮的溝壑。
他抬起胳膊,用同樣臟汙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臉,把眼淚鼻涕和酒水混在一起擦去,動作粗魯得像在擦一塊破抹布。
然後,他放下碗,那雙布滿血絲、帶著濃重醉意的眼睛死死盯住姬永海,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聲音嘶啞地開口:
“永海!我……我求你件事!”
他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解開舊軍裝最上麵的兩顆扣子,從貼身的襯衣口袋裡,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卻被汗水浸得發軟發黃的紙。
他小心翼翼地將紙展開,推到姬永海麵前。
紙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畫著幾隻類似水耗子的動物,旁邊潦草地標注著“水獺”“種獺”“繁殖池”等字樣。
畫得實在不像,倒像幾隻肥碩的田鼠。
“我想養水獺!”田慧法的聲音因為急切和激動而拔高了八度,帶著破音,“就在咱南三河的湖灘上搭棚子養!
技術員我都找好了!人家說了,這玩意兒,皮毛金貴得很!一張上好的獺皮,能頂城裡工人小半年的工資!絕對能發大財!”
他唾沫星子飛濺,身體前傾,幾乎要撲到桌麵上,
“可……可信用社那幫龜孫子!狗眼看人低!死活不給我貸款!
說我……說我信譽不好!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他猛地一拍桌子,碗裡的湯都震得晃了出來,眼睛瞪得像銅鈴,“我田慧法是啥人?
我爹是烈士!是在朝鮮戰場挨了美國鬼子炮彈犧牲的!我是烈屬!他們憑啥不信我?憑啥卡我?這是寒烈士後代的心!寒革命的心呐!”
最後那句“我是烈士後代!他們憑啥不信我?”
像一根淬了冰的鋼針,猛地紮進酒氣氤氳的空氣裡。
刹那間,桌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回鍋肉的油光凝固了,炒雞蛋的香氣仿佛也被凍結。
姬忠年嘴裡叼著的煙卷忘了吸,煙灰無聲地掉落在油膩的桌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