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門檻外,遞給姬永海一根自己卷的“大炮筒”旱煙,臉上是莊稼人特有的、被土地回報後的滿足笑容,“四十那事……你也彆太往心裡去。”
他吧嗒了一口煙,煙霧繚繞中,眼神有些飄忽,“這小子,從小腦瓜子就活泛,可就是……就是太想一步登天了。
總想著天上掉餡餅,地上撿元寶。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便宜好占?腳底板不沾泥,咋能立得住?”
後來,姬忠年索性在公社的集市上支了個固定的肉攤,成了鄉裡有名的屠夫。
每天天不亮,就能聽見他那小院裡傳出豬淒厲的嚎叫和刀捅進脖頸的沉悶聲響。
他的肉攤總是拾掇得最乾淨,肉也擺得最整齊,秤杆子更是翹得高高的,童叟無欺。
有人說他心狠,殺豬時眼都不眨,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像個冷麵閻王。
姬永海卻明白,他是把日子過得太實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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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刀下去,每一筆生意,都實實在在,分毫不差。
他怕,怕摻進去半點虛的、假的,這好不容易才從泥土裡掙紮出來的、安穩的日子,就像那沒捆結實的柴禾垛,風一吹,就散了架,再也撐持不住。
那年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凶。
剛進臘月,一場寒流席卷而下,南三河寬闊的河麵,竟也結了一層薄而脆弱的冰,像蒙上了一層灰白色的劣質玻璃,在慘淡的冬日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姬永海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舊自行車,頂著凜冽的寒風,吱吱呀呀地蹬回了河西岸的家。
剛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一股濃鬱醇厚、帶著膻香的熱氣便撲麵而來,霸道地驅散了周身的寒意。
是羊肉湯!昊佳英正在低矮的灶房裡忙碌,土灶膛裡柴火劈啪作響,橘紅的火苗舔舐著漆黑的鍋底。
大鐵鍋裡,奶白色的湯汁翻滾著,咕嘟咕嘟冒著歡快的大泡,大塊的帶骨羊肉在濃湯裡沉沉浮浮,香氣像一隻無形的手,把人的魂兒都勾了過去,彌漫了半個小小的院落。
她看見姬永海進來,擦了擦手上的水,“回來啦?快去暖暖,我給你留了羊油餅,就著湯吃正好。”
虞玉蘭裹著厚厚的舊棉襖,坐在堂屋的門檻上,腳下放著一個粗瓷大碗。
她布滿老年斑的手正慢悠悠地剝著花生,枯瘦的手指異常靈活,花生殼在她腳邊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小的褐色山丘。
陽光斜斜地照在她花白的頭發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
“永海,回來啦?”虞玉蘭聽見動靜,抬起頭,眯著昏花的老眼,看清是孫子,臉上便綻開慈祥的笑容。
她捏起一顆飽滿圓潤的花生仁,顫巍巍地遞過來,“來,嘗嘗,今年的新花生,香著呢。”
姬永海接過那顆還帶著老人掌心餘溫的花生仁,放進嘴裡。
牙齒輕輕一嗑,脆生生的,一股新花生特有的清甜混合著淡淡的土腥味在口腔裡彌漫開來。
這熟悉的味道,瞬間將他拉回遙遠的童年時光。
他仿佛又看見四個曬得黝黑的小子,光著膀子,在小姬莊河清澈見底的淺水裡撲騰、摸索。
河水被他們攪得一片渾濁,陽光透過水麵,在水底光滑的鵝卵石上折射出碎金子般跳躍的光斑。
誰要是運氣好,摸到一條巴掌大的鯽魚或滑溜溜的鯰魚,便能得意洋洋地當上半天的“頭人”,指揮著其他人在沙灘上壘“城池”、挖“戰壕”。
那時候的河水,清亮得能一眼望穿河底,每一塊卵石都清晰可見,每一道水紋都閃著純淨的光。
.灶房裡,羊肉湯還在不知疲倦地咕嘟咕嘟響著,像一位慈祥的老祖母,在低聲哼唱著流傳了不知多少代的、屬於河西的古老小調,溫暖而悠長。姬永海的目光越過剝花生的奶奶,落在院子裡那棵飽經風霜的老椿樹上。
冬日的寒風早已剝光了它所有的葉子,隻剩下光禿禿、虯勁盤曲的枝椏,倔強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那枝椏看似枯槁,卻在凜冽的寒風中透出一股子沉默而堅韌的力道,仿佛在無聲地積蓄著,隻待來年開春第一縷暖風拂過,便能瞬間爆發出滿樹蓬勃的、遮天蔽日的翠綠。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中混合著羊肉湯的濃香、花生殼的清氣、灶火的煙味,還有河西泥土在冬日裡特有的、冷冽而深沉的氣息。
他知道,無論河東岸的政府大院裡有多少紛繁的公務、複雜的算計、誘人的機遇和冰冷的規則。
無論自己頭頂著多麼耀眼的頭銜,在這河西岸低矮的土坯房裡,總有一口滾燙的熱湯在灶上耐心地煨著,總有一盞昏黃的油燈在窗口執著地亮著。
它們像南三河那看似渾濁卻永不枯竭的河水,永遠在那裡,不增不減,不冷不熱,無聲無息地將每一個或艱難或平淡的日子浸泡得軟軟的。
最終沉澱出一種獨屬於這片土地的、深入骨髓的、帶著泥土腥甜的暖意。
他摸了摸胸前的布兜,那半截鉛筆還在,涼絲絲的,像河西土地的筋骨,撐著他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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