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吱呀前行,姬永海的心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這孩子撿拾稻穀時那份近乎虔誠的專注,猛地撞開記憶閘門——
那年他剛當上生產隊會計,頭回獨自核算工分,手忙腳亂打翻了半籮稻穀,也是這樣,在曬穀場上頂著日頭,一粒一粒撿拾到日頭西沉。
那時的惶惑與此刻杜明的羞愧,隔著歲月長河,竟如此相似。
次日清晨,姬永海剛推開工業辦公室那扇漆皮剝落的木門,就見杜明直挺挺杵在門口,像根釘進地裡的木樁。
他手裡緊緊攥著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帕子是洗得發白透亮的粗布,邊角打著細密的補丁。
“鄉長,這是七十塊,謝謝您。”
手帕小心翼翼打開,裡麵是幾張嶄新的十元票,簇新得晃眼,下麵壓著一小堆疊得整整齊齊的角票和毛票,顯然是東拚西湊的家底。
紙幣間,還散發出若有似無的、乾燥麥秸稈的清香。
“你這孩子,跟你說了不用急。”
姬永海接過那疊尚帶體溫的錢,指尖觸到新票那清晰的凹凸紋路,仿佛摸到了一顆年輕、滾燙而忐忑的心。
他沒有立刻放進抽屜。“複讀呢?準備考哪所學校?”
“想考地區師範。”
杜明的耳朵又紅了,像兩片深秋熟透的楓葉。
“家裡盼著我能捧個鐵飯碗,以後……以後就不用再跟老天爺搶土裡刨食了。”
他聲音低下去,帶著對土地複雜而深沉的情感。
“挺好。”
姬永海心頭一動,想起自己抽屜裡那幾本被磚粉染了紅褐色的《統計學》自考教材,封麵上密密麻麻爬滿批注,突然笑了,那笑容裡有欣慰,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共鳴。
“好好考,彆讓家裡失望。”
出乎杜明意料,他把那七十塊又塞回青年手裡,掌心的溫熱透過紙幣傳遞過去:
“這錢你拿著,買幾本像樣的習題冊。
等真考上了,再還我不遲。”
杜明的嘴微微張了張,像有滾燙的話湧到喉嚨口,最終卻隻是用力抿緊,鄭重地把錢收進貼身的衣袋。
臨走時,他又深深鞠了一躬,背影挺直,宛如一株迎著朝陽拔節的青玉米,渾身透著一股向上、向光的韌勁兒。
姬永海望著那漸遠的背影,心頭驀地浮現出河西兒子蹣跚學步的小小身影——
等兒子長大,也該是這般挺拔模樣吧?
他下意識摸了摸棉衣內袋,指尖觸到硬硬的相片邊緣,昊佳英溫婉的笑容便在心裡漾開,像投進石子的湖麵。
日子如南三河的流水,看似平靜地淌過。
那七十塊錢和扁擔風波,在姬永海忙碌的公文與演算裡,漸漸沉入記憶深處。
直到十月上旬,洪澤湖大堤上刮起蕭瑟的秋風,才將杜明的名字連同另一個青年——
鮑旭,一起卷到了他麵前。
那天下午,大堤上的風刮得正緊,像無數隻無形的手,蠻橫地撕扯著人的衣角,要把人往浩渺渾濁的湖水裡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