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澤湖下遊的暑氣凝滯在1983年的夏末,沉甸甸如浸透了滾燙棉籽油的舊棉絮,死死捂在東雙溝鄉的上空。
姬永海蹬著那輛老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從工業辦公室出來時,正午的毒日頭直射而下,糧站門前那條柏油路早被曬得軟塌塌的,車轍印裡汪著粘稠發亮的黑油漬。
空氣裡新碾稻穀的清甜香氣,混著遠處磚窯廠飄來的濃重硫磺味,悶熱粘稠地裹住人——這是獨屬於那個年代蘇北鄉村的濃烈氣息。
車胎碾過路麵,發出“吱呀”的呻吟,像背負著看不見的重擔。車把上晃悠的帆布包,左邊袋角露出半截《工業會計》的書脊,邊角磨得起了毛。
右邊則塞著紅星水泥廠用電報表,紙張邊緣卷成了波浪——公文油墨的微苦與課本紙張的清香,日複一日交織成他生活的底色。
剛拐過糧站牆角,一陣喧嘩便撞進耳朵裡。
幾個挑著空籮筐的農民圍在路邊,像臨時紮起的一道肉籬笆,對著圈內指指點點。
姬永海捏緊車閘,滾燙路麵發出刺耳摩擦聲,車胎與柏油摩擦的焦糊味瞬間混入熱風。
他支起車梯,摘下被汗水浸透的草帽,額頭上深深的勒痕嵌著細沙,宛如黝黑皮膚上鑲了一道突兀的白邊。
人群中心,一個穿褪色藍布褂子的青年被一個黃毛小子死死揪住衣領。
藍布褂子肩上搭著根磨得發亮的竹扁擔,竹節處被汗水浸成深褐色,地上散落著半袋稻穀,黃澄澄的米粒滾得四處都是,像撒了一地碎金。
“你眼瞎啊!扁擔往人身上招呼?”黃毛小子捂著胳膊,唾沫星子噴了對方一臉,聲音像被粗砂紙打磨過,“今天不賠老子醫藥費,彆想挪窩!”
被揪著的青年高出黃毛半頭,黝黑臉上沾著幾粒稻穀,如同落了幾顆倔強的星子。
他的拳頭攥得指節發白,手背青筋蚯蚓般暴起,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卻硬生生將罵聲咽了回去。
他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的糧食,又落在對方胳膊上那道淺淺的紅痕——
像條剛爬過的血蚯蚓,拳頭驟然鬆開,聲音緊得像被強行捏住的蘆葦杆:“是我沒挑穩,對不住。
你說,要多少錢?或者我陪你去鄉衛生院檢查,醫藥費我出。”
“檢查?老子沒那閒工夫!”黃毛梗著脖子,下巴抬得老高,“一百塊!少一分都不行!”
人群裡頓時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如同疾風掠過八月的蘆葦蕩。
1983年的東臨湖鄉,一百塊是半頭肥豬的價錢,是普通莊戶人家一個月的嚼穀,是姬永海這個副鄉長近兩個月的工資。
他下意識摸了摸帆布包夾層裡準備給昊佳英買紅糖的那幾張薄票子,心裡雪亮,這數字對一個複讀生來說,不啻於天文。
“我……我沒那麼多錢。”
藍布褂子的青年急得鼻尖冒汗,汗珠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尖彙聚,“啪嗒”一聲砸在胸前汗濕的衣襟上。
他慌忙去解褲腰上係著的藍布帶,裡麵小心裹著幾張毛票和角票,展開來像隻翅膀蜷曲的枯葉蝶:
“我先給你三十,剩下的……剩下的我打欠條,明天一定還上。
我叫杜明,就在鄉中學複讀,你可以去學校找我。”
黃毛一把打掉他手裡的錢,紙幣散落一地,被熱風卷著打旋:
“誰知道你明天跑哪兒去了!欠條頂個屁用!”
說著揚起拳頭,活像隻蓄勢待發的螳螂。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