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到堰南鎮赴任剛滿三個月,江淮大地就裹著寒氣入了冬。
他在堰南的第一個冬天,沒有想象中的忙碌奔波,反倒多半是在姬永瑜辦公室的爐火旁,聽這位堂兄“傳經送寶”度過的。
第一場雪來得悄無聲息,清晨推開宿舍門,瓦簷上、田埂邊都覆了層薄薄的白霜,呼一口氣都能凝成白霧。
剛到辦公室坐下,鎮裡的通訊員就找上門來:
“姬鎮長,人大姬主席叫您去他辦公室一趟,說有要緊事跟您嘮。”
姬永海心裡犯嘀咕,卻不敢耽擱,裹緊了棉衣就往斜對麵的辦公室走。
推開門,一股暖意夾雜著煤煙味和淡淡的茶香撲麵而來。
屋中央的煤爐子燒得正旺,橘紅色的火苗“劈啪”爆著火星,跳躍的光映著牆上那麵“為人民服務”的錦旗,紅得格外耀眼。
錦旗邊角有些磨損,卻是姬永瑜當年解決了鎮上多年的水利糾紛,村民們敲鑼打鼓送來的,平日裡他總愛用抹布擦得鋥亮。
姬永瑜正低頭翻著抽屜,粗糙的手指在一堆文件裡扒拉著,看見他進來,頭也沒抬:
“來了?坐。”
說著從抽屜深處掏出一個藍布封皮的筆記本,邊角早已被摩挲得泛白起毛,封皮上還用鋼筆描了個小小的“勤”字。
他把筆記本往桌上一放,發出輕微的聲響。
翻開本子,裡麵是密密麻麻的鋼筆字,字跡端正硬朗,像江淮平原上被精心碼放的青磚,棱角分明,透著股紮實勁兒。
“今兒個俺給你念叨五條,你不用急著寫,先往心坎裡記,回頭再慢慢整理。”
姬永瑜的手指在泛黃的紙頁上輕輕點著,煤爐騰起的熱氣在他那副舊老花鏡鏡片上凝成一層薄霧。
“這可不是書本上的虛道理,是你哥我在鄉鎮這口大鍋裡,摸爬滾打二十多年,摔得鼻青臉腫不知多少回,才攢下的乾貨。
比你爹那杆寶貝煙袋鍋子,金貴多了!”
姬永海心頭一凜,立刻掏出自己隨身帶的牛皮筆記本,擰開鋼筆帽,筆尖懸在雪白的紙頁上,屏息凝神。
他知道,堂兄平日話不多,能這般鄭重其事地“傳幫帶”,是真把他當自家人疼。
“第一條,既要護己,亦要破局,此為‘韌’。”
姬永瑜的聲音沉了下來,如同爐膛裡燒得通紅的煤塊,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鄉鎮這碗飯,難咽得很!好比在窄窄的田埂上走道,左邊是深溝,右邊是陡坎,一步踏錯就可能栽跟頭。
你得先護住自個兒,彆稀裡糊塗就摔下去;可光護著自己也不成,那些擋路的絆腳石、纏腿的野葛藤,你也得想法子給它挪開、斬斷。”
他頓了頓,拿起火鉗夾了塊紅煤,火苗猛地躥高了些:
“前年你在東臨湖鎮整治磚瓦廠那場風波,有人憋著壞,想煽動工人堵政府大門。
這種時候,你能硬頂?硬頂就是把自個兒往溝裡推!
哪能軟退?軟退就是敞開大門讓彆人踩著你腦門子過去!
得學你娘納那千層底布鞋——”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仿佛穿透煙霧,落到了遙遠的故鄉老屋,“針腳要密,下針的力道要勻。
密了,底線才守得住;勻了,針尖才不會誤傷旁人的皮肉。
你娘納鞋,總說‘線要拉得直,心要沉得穩’,納出來的鞋,既結實耐穿,又不硌腳,這就是‘韌’的道理。”
爐火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每一條皺紋裡都刻著過往的風霜。
姬永海的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發出“沙沙”的聲響。眼前不由浮現出娘在昏黃煤油燈下佝僂的身影:昏黃的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那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捏著銀針,把浸過蠟的麻繩勒得筆直,針腳細密緊實得連最微小的螞蟻也休想鑽過。
“娘常說,納鞋底,心要靜得像口古井,手要穩得像秤砣,一急,針尖就咬手。”
他輕聲接話,語氣裡滿是對往昔的溫暖追憶。
上次回家,他還看見櫃子裡疊著幾雙新納的布鞋,是娘知道他到鄉鎮工作路不好走,特意給他做的。
姬永瑜臉上難得地綻開一絲笑意,皺紋舒展開來,像被春風拂過的田壟:
“論起這‘韌’字,你奶奶確實是真正的大師傅。當年你們家那麼難,她硬是憑著一雙巧手納鞋換糧,把三個孩子都拉扯大,從沒叫過一聲苦。”後來你爹和娘也傳承了奶奶的那股韌勁。
“第二條,既要聰慧,勿顯世故,此為‘藏’。”
姬永瑜拿起火鉗往爐膛裡添了塊新煤,煤塊“滋啦”一聲冒起白煙,火苗躥得更高了,
“你是正經八百的大學生,肚子裡墨水多,腦筋轉得快,這是老天爺賞飯吃的本事。
可這本事,彆像揣了塊金元寶似的,走哪都亮晃晃地掛在臉上招搖。”
他用火鉗敲了敲爐沿,發出清脆的聲響:
“記住了,就跟咱們江淮地裡長的麥子一個理兒——籽粒飽滿的穗頭,都是謙卑地低著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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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那些癟殼空心的,才整天昂著個腦袋,風一吹就嘚瑟得亂晃蕩。
上次開班子會,你提的那個大棚蔬菜推廣方案,條條在理,句句切中要害,結果呢?
民政辦那個老油條李主任,張嘴就嗆你一句‘書生紙上談兵’!”
姬永海想起當時的情景,臉頰微微發熱,那時候他確實差點沉不住氣要爭辯。
“當時你要是臉紅脖子粗地跟他掰扯道理,那就是‘顯’,就是露了鋒芒!”
姬永瑜的聲音提高了些,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倒不如學學麥穗,低低頭,笑嗬嗬回他一句:
‘李主任經驗老道,俺這方案確實是紙上談兵,離不了您老把把關’。
回頭呢,悄沒聲地去找農技站的小周他們,把土壤墒情數據、曆年氣象資料、周邊成功案例,一樣樣擺到他桌麵上,用鐵打的事實堵他的嘴——這就叫‘藏鋒’!
比明晃晃亮刀子,管用得多!”
他的話語裡帶著過來人的洞明,目光銳利地掃過姬永海年輕的臉龐。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大了起來,鵝毛般的雪花無聲地堆積在窗台上,像撒了一層細鹽,遠處的麥田被白雪覆蓋,隻露出些許枯黃的麥茬。
姬永海握筆的手緊了緊,眼前清晰浮現出父親在故鄉麥田裡收割的景象:
烈日當空,沉甸甸的金黃麥穗壓彎了麥稈,父親戴著草帽,同樣深深地彎著腰,鐮刀揮舞得又快又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