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來得正好!”姬永洲快步上前,把懷裡沉甸甸的賬本穩穩遞過來,語氣裡滿是按捺不住的振奮,“前王村賬目審計的最終報告,剛加班整理完,正準備上報縣紀委備案,你先過過目!”
姬永海說“與公你呈報給縣紀委的材料我分管農業不應該看,但你又分管柘塘農業,又是關於農業方麵的賬目和資產清算情況,我就先看看吧。”
姬永海伸手接過,入手便是紙張特有的沉實感,帶著油墨和紙張的天然氣息。
他隨手翻開,賬頁上的字跡工整清晰,一筆一劃都透著股認真勁兒,堪比印刷體。
旁邊空白處,用紅筆批注的核查意見力透紙背,字字如釘,毫不含糊:“附件三,劉老栓修房領款收據存疑,無本人指印確認,僅蓋村委代章,需補充原始憑證及當事人親筆簽字”;“扶貧款支出明細與工程驗收報告數量不符,差額三百二十元七角,責令經辦人三日內提交書麵說明並補齊手續”……一行行,一頁頁,條分縷析,一絲不苟,連小數點後的零頭都算得明明白白。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為人兄長的自豪與欣慰,瞬間湧上姬永海的心頭。
他仿佛又看見五年前那個寒冷的冬日,在三集鄉溫暖的爐火旁,弟弟臨走時那句擲地有聲的話,穿越時光的阻隔,清晰回響在耳畔:
“哥,我懂了。紀委書記這把尺子,得先把自己的身子骨量直溜了,才有資格去量彆人!做人做事,都得對得起良心,對得起老百姓!”
回程的轎車在鄉間公路上平穩行駛,輪胎碾過路麵的沙沙聲格外清脆。
車窗外,深秋的夕陽正以磅礴之勢沉向洪澤湖西岸廣袤的田野,將收割後的稻茬地、蜿蜒的溝渠、遠處稀疏的村落,都塗抹上一層厚重而溫暖的金紅色,像是給江淮大地蓋上了一層喜慶的紅綢。
姬永海的目光掠過這壯闊的畫卷,忽然定格在遠處一片水汽氤氳的窪地田埂上。
一個穿著半舊藍布褂子的熟悉身影正彎著腰,跟一位頭戴破舊氈帽、褲腿挽到膝蓋的老農熱切交談。
老農布滿青筋的手激動地比劃著,時不時跺跺腳,指向腳下那條泥濘不堪、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田埂,語氣裡滿是委屈。
那個藍布褂子的身影——正是姬永洲——聽得極其專注,眉頭微蹙,不時點頭回應,手中的硬殼筆記本翻開著,另一隻手握著鋼筆,正飛快地記錄著什麼。
夕陽的餘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專注而沉穩,仿佛與腳下這片沉默的土地融為一體,分不清哪是人影,哪是田埂。
司機老陳見姬永海看得入神,悄悄放緩了車速。
姬永海搖下車窗,晚風帶著泥土的芬芳和成熟稻茬的清香湧入車內,沁人心脾。
風裡隱約送來斷斷續續的對話,帶著濃鬱的江淮鄉音:
“……姬書記,您可得給俺們評評理!這田埂,就是俺們種田人的活命路啊!年年修,年年蹅爛,為啥?還不是上麵撥的修渠錢,被那些黑心肝的挪去糊了彆處的光堂臉麵!俺們這‘河西’窪地,就活該遭罪,走這爛泥路?春天下雨,泥巴能陷到腳脖子,秋收運糧,車子根本開不進來,全靠人扛肩挑,苦不堪言啊!”
老農的聲音粗糲沙啞,帶著壓抑多年的憤懣,說到激動處,胸口還不住起伏。
姬永洲的聲音不高,卻沉穩有力,清晰地穿透風聲:
“老叔,您放心,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下了。
田埂的事,就是老百姓的大事,耽誤不得!錢,一分一厘,用到哪裡,都得明明白白曬在日頭底下,絕不能讓老百姓的血汗錢打了水漂!
您說的河西窪地,也是柘塘的田,杯塘的根,柘塘的老百姓!渠要修,路更要通!
這田埂,今年冬天就動工,我親自盯著修!就用那筆本該修渠的錢先墊上,誰挪了,我誰負責追回來,一分都不能少!”他合上筆記本,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磨得發亮的鋼卷尺,“啪”地一聲拉開,銀亮的尺條在夕陽下閃出一道銳利的光。
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尺子的一端插進濕軟的泥裡,另一端用力拉直,緊緊貼著被踩塌的田埂邊緣。
為了量得精準,他乾脆半跪在泥濘中,褲腳瞬間被泥水浸透,冰冷的泥漿順著褲管往上爬。
他眯起眼,迎著夕陽的光芒,仔細讀著尺上的刻度,神情專注得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
那姿態,如同一位最精密的匠人,正在丈量著腳下這片土地的傷痛與期盼。
“七尺三寸半,這是最窄處,得加寬到一丈二才夠用。”
他大聲報出數字,又在筆記本上快速記下,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
老農看著他褲管上沾滿的泥巴,看著那把在泥地裡閃閃發光的鋼尺,嘴唇動了動,渾濁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動,像是淚光,最終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重重地說了句:
“姬書記,俺們信你!”便沒再說話,隻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