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打實,骨頭碰骨頭。
這六個字,如同洪澤湖灘塗上堅韌的蒲草根,早已深深紮進姬家兄弟的血脈深處。
姬永海靠在轎車座椅上,閉目凝神,永洲在田埂泥漿裡半跪丈量的身影,與父親當年在大壩塌方處徒手刨挖、指甲翻裂血肉模糊卻依舊咬牙堅持的影像,在黑暗中漸漸重疊、融合。
一股深沉而浩大的力量,帶著江淮大地特有的泥土腥氣和汗水鹹澀,從記憶的河床底部奔湧而上,瞬間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
這力量,源自祖輩在河西貧瘠土地上掙紮求存的堅韌,源自父親麵對公社表彰時那句樸拙卻重逾千斤的“力氣是老天爺給的,救人是該應份的,哪能圖個名聲?”。
如今,這力量在永洲那磨出毛邊的藍布褂袖口上、在那力透紙背的廉政公開賬單上、在父親當年悄悄放歸野生甲魚時平靜而固執的背影中、在母親執意退回鄰居三毛錢菜錢時不容置疑的眼神裡,抽枝展葉,長成了足以抵擋任何歪風邪氣的參天大樹。
姬家信奉的“本分”,從來不是怯懦退縮,更不是守舊固執,而是曆經河東河西數十年興衰輪轉後,刻入骨髓的清醒認知——權力如同洪澤湖的水,既能載舟,滋養萬頃良田、造福一方百姓,亦能頃刻覆舟,吞噬一切繁華、葬送一世清名。
河東的樓台殿閣,河西的衰草寒煙,不過是曆史長河中的一瞬光影。
唯有緊握手中這把從祖輩傳下來的、浸透了泥土芬芳和血汗溫度的“規矩”犁鏵,深深耕耘腳下這塊名為“責任”的田畝,才能在這無情的時代洪流與命運輪回中,立定腳跟,守住心魂,不為河東的浮華所迷惑,亦不被河西的困頓所摧垮。
轎車緩緩駛入縣城,彙入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之中。
縣政府大樓威嚴的輪廓在暮色中愈發清晰,樓前廣場上的政務公開欄在路燈下反射著冷硬而莊重的光澤,像一塊巨大的界碑,劃分著權力與民生的邊界。
界碑這邊,是他此刻身處的“河東”——象征著權力、秩序與發展的鋼筋水泥叢林,燈火璀璨,步履匆匆;界碑那邊,暮色四合、燈火闌珊之處,是廣袤的、沉睡的鄉土,是他和永洪、永洲的根脈所係,是柘塘鎮正在陽光下曝曬的廉政賬單,是姬家集鄉泥漿中剛剛打下的橋樁,是三集老屋院壩裡飄散不息的炊煙,是鄉親們炕頭燈下的期盼與牽掛。
他深知,沒有河西泥土的深厚托舉,河東的高樓不過是無根的浮萍,經不起一絲風浪;沒有河東燈火的理性照耀與鐵律約束,河西的田埂也終將在混沌與惰性中湮沒荒蕪。這河東與河西,如同一個人的血肉與骨架,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唯有同心協力,才能讓這片土地生生不息。
回到燈火通明的縣長辦公室,那份沉甸甸的前王村審計報告及縣紀委的批複就靜靜躺在案頭。這是姬永洲讓柘塘鎮審計組成員專門呈送的一份給他大哥這個分管他的副縣長的報告。
姬永海翻開報告,目光再次掠過那些力透紙背的紅色批注,每一道紅杠、每一句評語,都是永洲用那把無形的鐵尺,在柘塘的土地上劃下的清晰界限,更是對歪風邪氣的有力震懾。
他同時也看到縣紀委的主要領導在報告扉頁空白處的批示:
“此案核查詳儘,定性準確,處理得當。
所涉違規違紀人員,依規從嚴懲處,追繳款項必須足額追繳、專款專用。
柘塘鎮紀委工作紮實有力,成效顯著,應予全縣通報表揚。
姬永洲同誌恪儘職守,鐵麵無私,堪為全縣黨員乾部表率。”
看完報告與批示,他合上材料,身體緩緩靠向椅背,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
窗外,縣城的燈火如星河般鋪展蔓延,遠處洪澤湖的方向,隻有一片深沉的黑暗,靜謐而遼闊。
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永洪在泥水裡打橋樁的黝黑身影,想起了永洲跪在田埂上丈量泥濘的專注樣子,想起了姬家幾代人在這片土地上堅守的日日夜夜。
他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最深處,取出那本邊緣磨損起毛的舊牛皮筆記本。
恰逢一縷月光穿過窗戶,恰好落在攤開的紙頁上,照亮了那些沉澱著歲月與初心的字跡。
五年前初任三集鄉黨委書記時寫下的誓言,墨跡已化作深褐色:“為官者,若家不齊,何談治鄉?若親不正,何談服眾?”後來為永洪添上的字跡尚新:“永洪守鄉,如守咱家的責任田。田不荒,心才安。”
他擰開筆帽,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片刻,仿佛在與過往的自己對話,又像是在向這片土地承諾。
隨後,帶著千鈞之力,在“田不荒,心才安”的旁邊,又添上一行力透紙背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