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澤湖的秋風裹著水腥與深秋的料峭,刀子似的刮過奶奶新壘的墳頭,也穿透了姬永英單薄的的確良襯衫。
那位用一身硬骨頭在家族脊梁上刻下最深溝壑的老人,剛躺進南三河畔的黃土裡。
腳下是洪澤湖下遊特有的黑淤土,濕冷黏重,踩上去“噗嗤”一聲能陷進半隻鞋幫,仿佛帶著河西蘆洲的魂魄,要把人拽回無邊的泥濘中。
這觸感深入骨髓。
十六歲前的日子,她就泡在這黑泥湯裡——背簍裡是餓得直抽噎的弟妹,蘆葦葉子像淬了寒光的刀片,在她凍得通紅的胳膊上劃開一道道血口子。
懷裡揣著半塊凍得鐵硬的玉米窩頭,蹲在冰涼的河沿石上,眼巴巴望著對岸:
河東的機帆船“突突突”噴著黑煙,趾高氣揚地馱著雪白的大米、細軟的白麵,駛向燈火通明的遠方。
那船掀起的濁浪,狠狠拍打著河西殘破的泥岸,也一下下撞著她那顆渴望掙脫的心。
後來,她咬碎了牙,帶著河西蘆葦“折不斷、淹不死”的韌勁,一頭紮進南京城。
從大市場裡巴掌大的服裝攤,到後來在房產買賣的合同堆裡摸爬滾打,她幾乎是用命去搏。
多少個夜晚,守著昏黃的燈泡縫補被顧客扯破的衣裳,針尖紮進指頭,血珠子沁出來混著汗抹掉;
多少回,為省幾毛錢車費,扛著大包布料走十幾裡夜路,腳底板磨出的血泡黏在襪子上,撕下來鑽心地疼。
就這樣一寸寸、一分分,她把自己、把整個家從黑泥潭裡拔出來,終於踩上“河東”鬆快溫熱的黃土地。
人們說這土裡能生金、能長樓,能結出光宗耀祖的好前程。
她信了,也真熬到了——手腕上那對刻著“福壽雙全”的金鐲子,是給苦熬半生的婆婆打的;
城裡那套窗明幾淨的樓房,是她和老高半輩子血汗的見證;
書桌上那張燙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是兒子的勳章,更是她這株“河西葦”在“河東岸”結出的最甜的果。
苦儘甘來,她以為腳下這片溫熱的黃土,便是命運許諾的安穩彼岸。
一九九九年深秋,寒意已透骨。
姬永英剛在濱湖老家送完奶奶最後一程,心頭的悲慟沉甸甸地墜著,身上還沾著南三河灘的泥點子。
上午才深一腳淺一腳踩著黑泥踏進娘家門,連口熱水都沒喝勻,堂屋八仙桌上那部外殼磨得泛白的舊電話,驟然爆發出尖利的鈴聲,像垂死的警報,撕碎了屋內的死寂。
她心頭猛地一墜,不祥的預感如冰冷的蛇信舔舐脊背。抓起聽筒,裡麵滾出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嚎:
“英啊!快……快回來!不得了了!南京家裡進強盜了!把你老公捆得跟粽子似的……
值錢的東西全給抄光了啊!老天爺啊……”那聲音帶著極度的恐懼和絕望,穿透耳膜直抵心臟。
“嗡”的一聲,姬永英隻覺得天旋地轉,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四肢百骸瞬間凍僵。
握著聽筒的手死死攥緊,指節慘白如骨,劣質的塑料外殼幾乎要被捏碎。
身旁,剛從縣裡趕回來奔喪的姬永海,見她臉色褪儘血色、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立刻明白大事不妙。
他濃眉緊鎖,眼中閃過銳利的光,一把扯住姐姐冰涼的胳膊沉聲喝道:
“姐,上車!”幾乎是半架半抱地將她塞進門外的黑色桑塔納。
車門“砰”地關上,車輪碾過村道的碎石,卷起嗆人的黃塵,像離弦的箭朝著南京瘋狂疾馳。
兩道慘白的車燈劈開蘇北平原一百七十多公裡濃稠如墨的夜色。
車窗外,黑黢黢的樹影鬼魅般倒掠,扭曲成混沌的暗影。
姬永英死死抵著冰冷的車窗,身體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後腦勺那道被發絲遮掩的舊疤,此刻像通了電的烙鐵,突突狂跳著灼熱劇痛,帶著鮮明的記憶呼嘯而至——
前年,為救小姑子高美潔瀕臨斷裂的資金鏈,她咬牙從銀行取出三十萬現金。
沉甸甸的布包剛貼上胸口,還沒捂熱,走出銀行轉入僻靜巷口時,後腦就挨了重重一記悶棍!
眼前炸開刺目的金星,天旋地轉,裝著巨款的布包被狠狠拽走,她像朽木般栽倒在水泥地上,額角磕破的血順著鬢角蜿蜒而下。
她掙紮著想爬起,視野模糊中隻有一個念頭瘋狂尖叫:“完了!
美潔的貨要斷了!廠裡幾十號人等著發工資!那三十萬是救命的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