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如同被一場毀滅性的颶風席卷過,狼藉得讓人不忍卒睹。
櫃門被暴力撬開,歪斜地耷拉著,露出空蕩蕩的櫃體;抽屜被整個抽出,裡麵的衣物、雜物像垃圾一樣傾倒在地,被踩踏得汙穢不堪。
碗櫥的門板裂成兩半,裡麵的碗碟碎了一地,潔白的瓷片在昏暗的晨光中反射著冰冷刺目的寒光,如同散落一地的森森白骨。
最刺痛姬永英眼睛的,是那個從河西娘家帶來的上了年頭的老樟木箱子——
箱蓋被粗糲的鐵器生生撬開,扭曲變形的黃銅合頁可憐地吊在箱體上,那把被幾代人手掌摩挲得溫潤光滑、寄托著平安念想的祖傳銅鎖。
如今像一顆被遺棄的頭顱,孤零零地懸在半空,隨著開門帶起的微風,發出輕微而絕望的“吱呀”聲。
箱子裡麵,她省吃儉用、咬著牙給婆婆打的那對沉甸甸、刻著“福壽雙全”字樣的赤金鐲子,不見了;
準備給丈夫老家那個爭氣的侄子交大學學費、用舊報紙裡三層外三層仔細包好的兩萬塊現金,不見了;
連壓在箱底最深處、用一方褪了色的紅綢布珍重包裹著的那把小小的、冰涼細膩的長命銀鎖——那是她十六歲出嫁那天,河西老家的母親在昏黃的油燈下摩挲了一整夜,臨行前含著渾濁的淚,顫巍巍塞進她手心裡的唯一陪嫁,啞著嗓子說“丫頭,鎖住平安,鎖住命……”——也沒了蹤影!
那銀鎖冰涼卻帶著母親掌心餘溫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指尖,此刻卻隻餘下心頭被硬生生剜去一塊的空洞和冰冷,痛得她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婆婆癱坐在冰冷的門檻上,拍著大腿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
“我的老天爺啊!這是造的什麼孽啊!……我早上想著今兒個牌搭子都約好了,前兒個手氣背輸光了,就想來找永英要幾十塊錢翻本……
敲了半天門,裡頭死靜死靜的,一點動靜都沒有……我這心裡就直犯嘀咕啊……貼著門縫聽,就聽見裡頭‘哐當’‘嘩啦’的,像是啥金貴東西摔碎了……嚇得我魂兒都飛了,腿肚子直轉筋。
連滾帶爬跑到居委會喊人,報了警……我的金鐲子啊!那可是英子一片孝心,省吃儉用給我打的啊!……
老天爺不開眼呐!永英啊!你對人那是掏心挖肺的菩薩心腸,十裡八鄉誰不念你的好?……
咋就招了這血光之災啊?這世道……這世道還讓人活不活啊!”
婆婆那聲嘶力竭的“掏心挖肺招了禍”,像一根淬了劇毒的鋼針,狠狠紮進姬永英的心窩最深處,瞬間麻痹了她的四肢百骸,疼得她眼前金星亂冒,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她死死扶住冰冷堅硬的門框,指甲幾乎要摳進木頭裡,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環視著這個被洗劫一空、如同廢墟般的“家”,一股巨大的、荒謬絕倫的委屈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自己身上這件灰藍色的確良襯衫,領口袖口早已洗得發白,磨出了毛茸茸的邊,像河西灘塗上被風雨侵蝕得千瘡百孔的破漁網;
為了在市場裡多拉一個客戶,她常年揣著個磕碰得掉了好幾塊瓷、露出裡麵黝黑鐵胎的舊搪瓷缸,裡麵裝著用昨晚剩飯加點玉米糝煮成的稀糊糊,蹲在牆角背風處。
“呼嚕嚕”幾口扒拉下去,胃裡有了點底,就能繼續在人堆裡擠來擠去,陪著笑臉討價還價。
可是呢?小叔子丈夫的弟弟)在鄉下翻蓋新房,磚瓦錢斷了頓,愁眉苦臉地找上門,她二話沒說,轉身就從樟木箱最底層,摸出那個用厚牛皮紙包得嚴嚴實實、還帶著樟腦味的存折,直接塞到他汗津津的手裡:
“拿著!先取五萬,不夠再言語!”那錢,是她盤算了小半年,準備給兒子買台好電腦學編程用的。
丈夫老家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表妹,得了怪病,在鄉下治不好,惶惶不安地來南京求醫,人生地不熟,摸到了她家。
她看著對方蠟黃的臉和磨破的鞋,心一軟,就把人領回了自己並不寬敞的家,安頓在兒子的房間裡。
夜裡等人都睡了,她就在昏黃的台燈下,一針一線細細密密地給表妹縫補那雙鞋底都快磨穿了的舊布鞋,針腳細密勻稱,緊實得就像當年在河西,為了換半袋鹽錢,整宿整宿熬夜編織的蘆葦席子。
她圖啥?圖一聲謝?圖人報答?
“你圖啥呢?”丈夫老高揉著依舊麻木刺痛、使不上半點勁的腿,看著她又把一件剛買回來、吊牌都沒拆的嶄新羊毛衫拆了線,正用皮尺比劃著,準備改小給娘家剛上初中的侄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