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客戶,姬永英臉上總堆著近乎討好的笑,一分一厘地算計著利潤,喉嚨說乾了也舍不得買瓶礦泉水,隻從包裡掏出自帶的涼白開抿兩口。
晚上回到家,看著兒子皺著眉、強忍著惡心灌下那碗黑乎乎的藥汁,她的心就像被一把鈍刀子反複割鋸,疼得麻木。
她想起小時候在河西,自己著了風寒燒得迷迷糊糊,母親用曬乾的蘆根、茅草根,再加上不知哪裡尋來的幾片老薑片,熬成一碗同樣苦澀的湯水喂她。
那味道也苦,但苦裡似乎還帶著一絲蘆葦蕩特有的清冽草木氣息,喝下去渾身暖洋洋的。
如今兒子碗裡的藥,卻隻剩下純粹的、令人絕望的苦澀,看不到一絲“苦蕎香”的回甘。
那夥入室搶劫的歹徒最終被判了重刑,地方小報的角落登了塊豆腐乾大小的消息。
姬永英捏著那張報紙,手指冰涼,心裡沒有多少惡人伏法的快意,隻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沉甸甸的、深入骨髓的疲憊與蒼涼。
日子,像南三河渾濁的水流,還得咬著牙繼續往下淌。隻是,有些東西,在她心底永遠地改變了。
她悄然調整著自己的生活方式。
給老家親戚寄錢,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大大方方在彙款單上寫上“姬永英”三個字,金額也寫得明明白白。
她學會了讓郵局打匿名彙款單,金額也謹慎地控製在一個“合理”的、不至於引人注目的範圍。
給婆婆的零花錢,不再是一遝遝散發著油墨香、引人側目的紅色鈔票,而是換成實實在在的袋裝米、桶裝油,或者直接去商場,給婆婆買好她念叨過需要的厚棉襖、新暖鞋。
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藍布褂子依舊穿著,袖口磨破的地方,被她用一塊顏色相近但質地明顯不同的新布,細細密密地縫補好。
針腳細密而結實,如同一個沉默而堅韌的誓言——就像給這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日子,打上了一個倔強的補丁。
這補丁,是創傷的印記,也是繼續前行的決心。
又一個黃昏降臨。姬永英獨自站在新樓房那小小的陽台上。
夕陽巨大的橘紅色圓輪,正緩緩沉入南京城西鱗次櫛比的水泥森林之後,將天空潑灑成一片壯麗而哀傷的金紅與紫灰。
餘暉為遠處長江大橋的鋼鐵骨架鍍上一層悲壯的暖色,又在暮靄的吞噬中漸漸模糊。
腳下,這座由無數個像她一樣掙紮、奮鬥、沉浮的身影共同築就的龐大都市,正次第點亮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彙成一片璀璨的、象征著“河東”富足與繁華的光之海洋。
晚風帶著都市特有的、混雜著汽車尾氣、食物香氣和塵埃的味道,吹拂著她鬢角花白的發絲。
她凝望著這片浸在暮色裡的鋼鐵叢林,心頭翻湧著難以名狀的複雜滋味,像打翻了五味瓶。
腳下這片“河東”的黃土,乾燥、鬆軟、肥沃,似乎蘊藏著無儘的生機。
但這“膏粱”般的甜,這令人目眩的繁華,絕非憑空得來,更非永恒不變。
它分明是用河西黑泥裡的血淚、汗水和那股子“折不斷、淹不死”的強勁,一分一毫、一尺一寸地熬煉出來的!
沒有河西徹骨的“寒歲”與“苦蕎”,哪來河東今日的“膏粱”滋味?
然而,那深植於骨髓、源自河西苦難的“恩義”與“不忍”——
這份讓她在物質上“富”起來後依舊保持的、如同“苦蕎”般質樸芬芳的精神底色——
在某些貪婪而扭曲的目光裡,在某些窺伺著“膏粱”的“飛蠅”眼中,竟成了可乘之機,引來了無情的暗箭與噬骨的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