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濱湖湖底翻湧上來的濃稠淤泥,一點點淤塞了南三河邊的老巷。
輪椅深陷在堂屋最深的陰影裡,姬永蘭枯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身軀歪斜其上,活脫脫是濱湖湖灘頭一截被風蝕水蛀透了心的朽木。
七十四載光陰,像一台貪婪的榨汁機,將她血肉裡的汁液一滴不剩地榨乾。
這副軀殼上,密密麻麻爬滿了病痛:
內風濕是附骨的惡鬼,把她十根指骨擰成嶙峋的核桃。
每一次微小彎曲都牽扯著筋骨深處的尖銳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寸寸斷裂。
心臟病是盤踞胸腔的冰冷毒蛇,不知何時就會竄出噬咬生機。
糖尿病在每一口食物裡埋下禁令的刺,提醒她連果腹之欲都是奢侈。
而最凶惡的尿毒症,像一窩附骨吸髓的蛆蟲,一周三次準時將她釘在縣醫院冰得滲骨的鐵床上,冰冷的管子嗤嗤作響地吸走毒血,再灌回些許聊勝於無的稀薄生氣。
她整個人就像架上那台鏽蝕殆儘的舊座鐘,發條早已鬆弛。
每一次齒輪轉動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卻仍被一條名為“命”的無形鞭子,抽打著向前挪移。
腰脊早被歲月壓出卑微的弧度,像一張不堪重負的弓,卻始終未曾折斷,硬撐著最後一絲不肯向塵泥匍匐的倔強。
“老姬嬸子這一世喲,骨頭都熬成渣滓喂了那幾口討債鬼!”
巷口乘涼婆娘的閒言碎語,像淬了毒的細針隨著晚風飄進來,紮進她早已結滿厚繭的心田,仍能刺出隱秘而綿長的鈍痛。
無從辯駁,也無氣力辯駁——丈夫撒手人寰後,是她這副紙片般單薄的肩頭,硬生生扛起了四張嗷嗷待哺的嘴。
風裡雨裡,屎尿泥濘中拉扯孩子,多少次在饑餓的眩暈裡,把最後一口糊糊塞進孩子嘴裡,自己舔著碗邊的殘渣。
眼瞅著雛鳥一個個離巢成家,隻道苦海熬到了頭,哪曾想,兒女立業後的日子,竟像打翻的五味甕,酸、澀、苦、辣、鹹劈頭蓋臉潑在她風燭殘年的暮色裡。
輪椅正對著敞開的舊木門。
門外,南三河的水流沉緩得如同老人的喘息,暮色給渾濁河麵鍍上一層虛假的暗金色鱗甲,閃爍不定。
姬永蘭渾濁的目光掠過金光,最終定在河堤旁那個佝僂忙碌的身影上——大女兒馮萍正守著幾捆剛撈上來的茨菰和一把蔫頭耷腦的小青菜,攤在褪色發白的藍塑料布上。
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婦人停下腳步詢問價格,馮萍立刻抬起臉,咧嘴堆起樸實到近乎卑微的笑容,利索地抓起那杆磨得溜光的舊秤杆。
她常年泡在冷水裡勞作的手指,關節粗大泛紅、扭曲得像老樹根。
這尋常景象,像一枚生鏽的鑰匙,猝不及防捅開了姬永蘭記憶深處塵封的門鎖。
當年,河灘上的野丫頭馮萍也曾是村小教室裡的好苗子。
老師拍著斑駁掉漆的講桌,粉筆灰簌簌落下:“萍丫頭!你這腦子不考學,是埋進南三河淤泥裡糟蹋了!
去省城、去京城!那才是‘河東’金光閃閃的人上人道!”
少女馮萍卻低著頭搖著紅頭繩辮子,目光黏在自家土坯房飄搖的茅草屋頂上,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念書熬燈費油,苦得慌哩……不如早點掙錢,給媽減斤兩。”她小小的胸膛裡,揣著一團要替母親扛重擔的滾燙心火。
後來,嫁到南京的二姨捎信來:“萍啊!城裡馬路寬得能跑兩匹高頭大馬!百貨大樓裡啥稀罕物件沒有?玻璃櫃子亮得晃眼!比咱這河汊子裡強一百倍!”
馮萍心動了,收拾兩件半新衣裳,帶著忐忑與憧憬去了。
可住了不過三日,看二姨在婆婆麵前賠儘小心的模樣,聽左鄰右舍關門落鎖的冰冷“哢噠”聲,她胸口像堵了團濕透的爛棉絮,悶得發慌。
“城裡規矩忒多,連喘口大氣都像偷來的,憋屈死人了!”
她二話不說卷起鋪蓋卷,頭也不回紮回了濱湖縣這滿是水腥氣和泥土味的水汽裡。
最終,馮萍在縣婦幼保健院當了最底層的護工,伺候月子婆娘、洗刷嬰兒沾滿屎尿的片子,一天下來腳底板磨滿燎泡,累得腰都直不起來,臉上卻總掛著麻木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