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說一百遍了!那破軸承響得跟鬼嚎似的,嚇死個人,早該換了!非拖著,哪天半路趴窩了算誰的?耽誤送貨你賠錢啊?”
三女兒馮芳脆亮又潑辣的嗓音,像剛下鍋的炒豆子,劈裡啪啦炸得人耳朵發顫。
“換換換!錢是大風刮來的?你當老子是印鈔票的機器啊?”
盧克龍粗嘎的嗓門毫不示弱,吼得屋頂都像要顫三顫,“上回給你媽買那啥狗屁膏藥,十幾塊一貼,眼都不眨一下!輪到修車了就摳摳搜搜,敗家娘們!”
“那是我媽!你親丈母娘!”
馮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的憤怒穿透夜色,“你媽上回住院,是誰跑前跑後燉湯送飯、端屎端尿伺候的?啊?盧克龍!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良心讓狗叼去啦?”
“行行行!你有理!全天下就你王大姑奶奶有理!老子懶得跟你掰扯!”
沉重的腳步聲咚咚作響,像擂鼓似的砸在石板路上。
兩人像兩團裹挾著雷霆怒火的旋風,一前一後卷進院子。
盧克龍手裡晃蕩著兩瓶最廉價的散裝黃酒,標簽皺巴巴的透著土氣;馮芳則拎著個油膩膩的塑料袋,裡麵半隻鹽水鴨油光鋥亮,香氣順著袋口往外溢。
兩人臉上都帶著未消的慍怒,額角青筋還在突突跳,可當跨過老屋那低矮的門檻時,劍拔弩張的氣勢竟奇異地收斂了些許。
大約是這間承載了太多苦難的老屋,自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能暫時壓住凡俗的戾氣。
“媽,”馮芳把裝鴨子的塑料袋往坑坑窪窪的舊八仙桌上一墩,聲音還帶著沒散儘的火星子,“給您帶了半隻鴨子,巷口老劉家剛出鍋的,味兒正,您嘗嘗。”
語氣硬邦邦的,可眼底的關心藏都藏不住。
盧克龍緊跟著把兩瓶黃酒“咚”地頓在鴨子旁邊,甕聲甕氣補了句:“天涼了,喝兩口,給您暖暖身子。”
他眼角餘光像探照燈似的,掃過輪椅旁矮凳上二姐送來的那幾個孤零零的麵包,鼻子裡不易察覺地“哼”了一聲,嘴角撇得能掛個油瓶,滿是輕蔑。
姬永蘭枯坐在輪椅裡,眼皮都沒抬一下,隻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不清、幾乎聽不見的“嗯”。
對這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活像前世冤家的炮仗夫妻,她早習以為常,連眼皮都懶得抬了。
果然,馮芳一眼瞥見桌上早上喝藥留下的空碗,火氣“噌”地又躥了上來,矛頭直指盧克龍:“盧克龍!早上讓你給媽買的止疼膏藥呢?又忘到你那狗肚子裡去了是不是?這都一天了,媽關節疼得直哼哼,你就不上心!”
盧克龍脖子一梗,像隻炸毛的鬥雞:“急什麼急!催命啊?明天!明天一早出車順路就買了!能耽誤你媽啥事兒?”
“明天明天!你就知道說明天!”馮芳柳眉倒豎,叉著腰往前湊了兩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盧克龍臉上。
“媽這關節疼得鑽心,能等你的明天?我看你就是不上心,根本沒把我媽當回事!”
“我不上心?我不上心這酒誰買的?鴨子誰挑的?你……”
“好了!”姬永蘭忽然出聲,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虛弱,卻帶著曆經滄桑的疲憊威嚴,像一塊石頭投入沸水,瞬間壓住了爭吵的泡沫。
她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珠的目光,緩緩掃過劍拔弩張的兩人,最後落在桌上那隻油亮的鴨子上,故意岔開話頭,聲音平板無波:
“鴨子……鹹了淡了?”明知故問,卻像一盆冷水澆滅了火氣。
馮芳正吵在興頭上,被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一愣,下意識反駁:
“哪兒鹹了?老劉家的鹽水鴨出了名的……”
話沒說完,她猛地頓住,像被掐住了脖子。
看著母親那雙洞悉一切、卻懶得拆穿的眼神,再看看旁邊盧克龍撓著頭皮、憋著笑的窘迫模樣,馮芳緊繃的臉忽然一垮,“噗嗤”一聲樂出了聲。
盧克龍見狀,也跟著“嘿嘿”傻笑,露出被劣質香煙熏黃的牙齒。
方才還火星四濺的爭吵,瞬間化為烏有,隻剩下一屋子混雜著廉價黃酒味、鹽水鴨香和煙火氣的暖意。
他們的女兒盧曉雅,自小在縣技校學精密儀器修理,出落得水靈漂亮。
就是在這對活寶爹娘日複一日的吵鬨與和好、摔盆打碗與嘻嘻哈哈中,早早練就了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本事。
像石縫裡的小草,迎著風雨自有頑強活法。
窗外,夜色已濃稠得化不開,沉沉包裹著整個世界。
遠處濱湖湖低沉的濤聲隱隱傳來,像是大地在歎息。
姬永蘭的目光,越過拌嘴後反倒親昵起來的小女兒夫婦,仿佛穿透了斑駁土牆,投向更幽深、更冰冷的地方——
那高牆電網之內,關押著她心尖上最後一塊肉,也是她此生最大罪孽的所在:兒子馮東。